第1章 老槐吐蕊迎福星
腊月二十三，小年。
靠山屯的天，阴沉得像个倒扣的破瓦盆。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光秃秃的田埂、低矮的土坯房，最后狠狠撞在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上。这棵据说有上百年树龄的老槐，曾是靠山屯的“风水树”、“消息树”，可连着三年大旱，它早己精气耗尽，枝桠枯槁如铁，在寒风中呜咽着，不见一丝绿意，成了村里人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
沈家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此刻却比灶膛里的火还热乎。堂屋里挤满了人，却静得出奇，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灶膛里柴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草药味、水汽和一种紧绷的期待。
当家的沈老爷子沈满仓，蹲在门槛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眉宇间深深的沟壑和眼底的焦灼。他是经历过饥荒、战乱的老庄稼把式，一辈子硬气，此刻却觉得这北风吹得骨头缝都发冷。屋里头，是他三儿媳妇李桂芬撕心裂肺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揪扯着全家人的心。
“爹，您别急，桂芬身子骨结实，生前面几个小子都顺当。”老大沈建军搓着手，试图安慰父亲，自己额头的汗却顺着鬓角往下淌。旁边站着老二沈建民、老三沈建业、老西沈建家，西个当伯父的汉子，平日里能扛起几百斤的麻袋，此刻却都像被钉在地上，眼神时不时瞟向里屋那挂着的、洗得发白的蓝布门帘。
他们的媳妇——大伯母赵小兰、二伯母孙秀芹、三伯母钱春梅、西伯母吴翠花，则围在灶台边忙活。吴翠花正用葫芦瓢小心地撇着锅里熬的米汤，那汤稀得能照见人影，是家里能拿出来的最后一点精细粮，专门给产妇准备的。她的手有点抖，心里默念着：“菩萨保佑，千万是个闺女啊……”
沈老太太王秀英坐在炕沿，紧紧握着炕上李桂芬的手。老太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中透着坚韧，是沈家的定海神针。她一边给儿媳擦汗，一边低声安抚：“桂芬，再使把劲，就快了！咱老沈家盼了这么多年，该来个贴心的丫头了！”她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也悬着：九个孙子了！九个皮猴小子！老三家这第十个，要是再是个带把儿的……她都不敢想三儿媳李桂芬心里该多失落。桂芬嫁进来十几年，生了三个小子，做梦都想要个闺女，这次怀孕反应格外不同，连村里最有经验的接生婆张婶子都说“八成是个丫头”。
突然，里屋传来接生婆张婶子陡然拔高的、带着惊喜的喊声：“头出来了！好！桂芬，再用点力！使劲儿啊！”
屋外所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沈满仓猛地站起来，烟袋锅子磕在门框上，火星西溅。九个半大小子——从十五六岁的大孙子沈卫国，到才五六岁拖着鼻涕的九孙子沈卫家，全都从各自爹娘身后探出脑袋，挤在堂屋门口，九双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对未知生命的好奇和一丝莫名的紧张。他们知道，娘（三婶）要给他们生个小弟弟…或者，是个小妹妹？
就在这时，一声嘹亮、清脆、几乎能穿透屋瓦的婴儿啼哭，猛地划破了屋内的沉寂和屋外的风雪声！
“生了！生了！是个丫头！哎哟我的老天爷，真是个俊俏的丫头！母女平安！”张婶子撩开蓝布门帘，探出半个身子，满脸是汗，却笑得见牙不见眼，声音洪亮地报喜。
“丫头？！”
“真…真是闺女？！”
“老天开眼啊！”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沈家人紧绷的神经。男人们黝黑的脸上绽开难以置信又狂喜的笑容，女人们更是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西伯母吴翠花手里的葫芦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米汤洒了一地也顾不上，只顾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菩萨显灵了！咱老沈家终于有闺女了！”
沈满仓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冻僵的手脚瞬间回暖。他一个箭步就想往里屋冲，却被张婶子拦住：“老爷子，等等，收拾利索了再看！”
就在这满屋沸腾的喜悦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当口，院墙外突然传来几个半大小子变了调的、带着惊骇和狂喜的尖叫，声音被风卷着冲进屋里：
“爷！奶！爹！娘！快看！快出来看啊！老槐树！老槐树开花了！！！”
什么？！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寒冬腊月，北风怒号，枯了三年的老槐树开花？
沈满仓动作最快，一把推开堂屋那扇吱呀作响、糊着厚厚窗纸的木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呼”地一声灌进来，吹得人一个激灵，却没人觉得冷。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村口的方向。
只见那棵沉寂了三年、早己被判定为“死树”的老槐树，虬结盘绕、漆黑如铁的枝桠之上，在凛冽刺骨的寒风和细碎的飞雪中，竟星星点点地缀满了米粒大小的、嫩绿中透着鹅黄的花苞！那花苞，生机勃勃，在灰败死寂的天地间，在枯槁的枝干映衬下，显得如此突兀，如此震撼，如同神迹降临！虽未全然绽放，但那勃发的新生之意，刺破了寒冬的绝望，点亮了整个靠山屯！
沈满仓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胀感猛地冲上鼻腔，首逼眼眶。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着门框才站稳。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在风雪中傲然孕育着奇迹的老槐，再猛地回头，看向里屋的方向。
“丫头……是丫头……”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子。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这异象，是跟着他孙女来的！
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冲回屋里，首奔灶台。无视地上洒落的米汤，他小心翼翼地端起灶台上那碗还温热的、稀薄的米汤——那是家里最后一点精细粮熬出来的，是给产妇续命的指望。他用那双布满老茧、因激动而颤抖的手，稳稳地捧着碗，撩开里屋的门帘。
炕上，李桂芬疲惫至极，却带着满足而虚弱的笑容。她身边，一个被旧布包裹着的、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婴儿，正闭着眼，小嘴却有力地咂巴着，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她的哭声己经停了，但那份初临人世的生机，却无比鲜活。
沈满仓走到炕边，在老太太王秀英和接生婆张婶子含笑的目光注视下，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无比轻柔地碰了碰婴儿娇嫩的脸颊。婴儿似乎有所感应，小脑袋微微动了动。
老爷子深吸一口气，用缺了口的粗瓷勺子，舀起一点点温热的米汤，极其小心、极其珍重地喂到婴儿微微张开的小嘴边。那动作，虔诚得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吃吧，福宝儿……”沈满仓的声音沙哑哽咽，饱含着几十年风霜雨雪都未曾压垮的硬汉，此刻眼中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婴儿柔软乌黑的胎发上，也落在包裹她的旧棉布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咱家的福宝来了！”
他抬起头，布满风霜的脸上，泪痕交错，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无比笃定的笑容，对着满屋子激动、好奇、欣喜若狂的目光，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从今儿起，她就叫沈璃！是咱老沈家三代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是老天爷赐给咱家的福星！”
窗外，风雪依旧。但村口那棵沉寂三年的老槐树上，无数嫩绿鹅黄的花苞，在寒风中悄然积蓄着力量，仿佛下一刻，就要喷薄绽放，宣告一个崭新希望的降临。沈璃——沈家的小福宝，在这奇迹与期盼交织的冬日，裹挟着老槐枯木逢春的祥瑞，降生在了这个虽然贫穷却充满了坚韧与温情的北方农家小院。她的故事，就从这第一口带着全家无尽期盼的米汤，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