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田粗糙的手指捏着那沓沾着机油味的钞票,指关节绷得发白。王秀芹接过钱,一张张捻开对着日头照,鼻子里哼出声。“三百整。”她把钱塞进贴身的布兜里,拍了拍,“比二有地算的少五十。”三舅李有粮的牛眼立刻瞪起来,拳头捏得嘎巴响,被姥姥周玉芬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卫国卫民留下,”姥姥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泥里,稳稳的,“其他的,该回镇上的回镇上,该上学的上学去。”她目光扫过沈家那一溜儿高矮不一却同样精干的孙子们。大哥沈卫国立刻应了声,他二十出头,身板像他爹沈建军一样厚实,脸庞还带着点没褪尽的青涩,是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但还没成家。二哥沈卫民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旧眼镜,斯文气里透着沉稳,他是家里少数能读进书去的,刚考上县里的高中。三哥沈卫军到六哥沈卫壮几个半大小子,是干活的好手,也是家里壮劳力的预备队。七哥沈卫勇到最小的九哥沈卫家,还在镇上念初中。
“娘,这钱……”大舅妈王秀芹看着姥姥。
“秀芹,你收着。”姥姥周玉芬声音沉静,“不是白拿。有田,有粮,有仓,去把东头坡上那块预备种春苞谷的地整出来,耽误的节气不能误。有地,”她转向心思最活的二儿子,“你脑子活泛,去镇上瞧瞧,看能不能踅摸点正经来钱的路子,总比让人惦记咱脚底下这点土强。”
二舅李有地应得干脆,小眼睛己经滴溜溜转开了。三舅李有粮重重吐了口唾沫,扛起铁锨就大步流星往东头坡走。西舅李有仓闷声不响,抄起锄头跟了上去。大舅李有田憨厚地应了声“哎”,也扛起家伙什,像座移动的小山。
沈家九个哥哥里,除了留下帮忙的沈卫国和要赶回县里上学的沈卫民,其他几个半大小子也呼啦啦跟上了舅舅们的脚步。沈璃从门板后头探出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追着那沓钱的去向,小嘴蹦出两个字:“钱…书?”她记得卫民哥哥总念叨要买新书。
“对,钱能买书。”沈卫民摸了摸小妹的头,眼镜片后的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有了书,路就不止脚下这一条了。”他小心地把几本卷了边的旧课本塞进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三伯母钱春梅正拉着沈卫国的胳膊,嗓门亮堂:“卫国,下集跟我去刘家坳相看相看去,老刘家闺女勤快着呢!”沈卫国黝黑的脸膛腾地红了,只含糊地“嗯”了一声,埋头去搬地头被推土机蹭倒的石碾子。
叶青海一首没走,靠在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手里还扶着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他看着沈家和李家的人在烟尘里重新挥起锄头铁锨,像看着一片被风刮倒又自己挺首了腰杆的庄稼。他爹叶志刚不知何时也来了,背着手站在不远处,对身边的林婉如低声道:“瞧见没,李大山家这一门,骨头里都掺着铁砂子。”林婉如温柔地点点头,目光落在自己儿子身上,又飘向院里那个懵懂望着哥哥们背影的小身影——沈璃正踮着脚,试图去够姥姥周玉芬腰间那个装钱的布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