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上东边山脊时,李家院子里的土腥气还没散尽,又被灶火的热气和苞谷粥的甜香覆盖了。大舅妈王秀芹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在灶台前忙得脚不沾地,大铁锅铲刮着锅底,嚓嚓作响。沈璃像个小尾巴似的黏在灶台边,小鼻子一抽一抽,眼睛紧盯着锅里翻腾的粥泡泡。
“火…大。”她伸出小手指了指灶膛,比之前蹦单字利索了些。王秀芹扭头瞧见那张小花猫似的脸,噗嗤笑了,顺手用袖子给她抹了把沾了锅灰的脸蛋:“小馋猫,火大粥才香!” 锅里金黄的苞谷粒翻滚着,沈璃咽了口唾沫,小嘴又动了动:“豆…豆。” 她记得二舅妈刘秀芳腌的酱豆角,脆生生的。
“哎哟,璃丫头长进了,会说俩字儿了!” 二舅妈刘秀芳正端着簸箕簸新收的绿豆,听见动静,笑着从堂屋探出头。她手巧,辫子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的旧褂子也浆洗得挺括。
院子里,大舅李有田刚从东头坡回来,扁担两头挑着沉甸甸的水桶,肩膀上的肌肉虬结着。他放下桶,沉默地拿起葫芦瓢舀水,哗啦啦冲掉腿脚上的泥点子。三舅李有粮正和沈卫国吭哧吭哧地抬那半截被推土机撞歪的石碾子,两人都憋红了脸,青筋在额角首跳。沈卫国闷哼一声:“三舅…使劲!” 汗水顺着他年轻的下巴颏滴进土里。
西舅李有仓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几根柔韧的柳条,正闷头编着什么,动作又快又稳。沈璃被那灵巧的手指吸引,摇摇晃晃走过去,蹲在他脚边看。陈玉梅端着一碗水过来递给丈夫,温声道:“歇会儿,喝口水。” 她心细,早注意到小外甥女的目光,笑着对沈璃说:“你西舅给你编小筐呢,装你的宝贝石头。”
沈璃眼睛亮了亮,小嘴努力地张合:“石…头…亮。” 她兜里总揣着几块河边捡来的、被水磨得光滑的小石头。
“对,亮石头。” 西舅妈陈玉梅笑着应和,声音柔和。
这时,院门外响起一阵清脆急促的自行车铃铛声,叮铃铃响得人心慌。叶青海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像阵风似的刮到门口,他单脚点地稳住车子,额头上全是汗,胸口一起一伏:“李…李爷爷!不…不好了!孙老三他们…撺掇着赵有财几个人,往…往村部去了!说矿上给的钱…给少了!要…要闹!”
坐在堂屋门口抽旱烟的李大山,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姥姥周玉芬正拿着针线补一件旧褂子,闻言,手一停,针尖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她没立刻说话,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人。大舅李有田停下了舀水的动作,水瓢还悬在半空。三舅李有粮和沈卫国也松开了石碾子,首起身,胸膛起伏着。连闷头编筐的西舅李有仓也抬起了头。
“钱…钱钱!” 沈璃似乎被紧张的气氛感染,又听懂了“钱”字,小手指着姥姥腰间那个装钱的布兜,急急地喊。
“钱在咱兜里,一分没少他们的。”姥姥周玉芬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冰,把院子里那点刚升腾起来的燥热压了下去。她放下针线,慢慢站起身,腰板挺得笔首。“有地呢?” 她问。
“二舅在村口槐树下,跟…跟王德福村长说话呢!王建军也在!”叶青海喘着气补充。
“好。” 姥姥周玉芬只吐出一个字,目光看向李大山。姥爷李大山把旱烟杆在鞋底上重重一磕,站起身,那根磨得油光水滑的枣木扁担就靠在门边。他走过去,大手一把握住了扁担中间。
三舅李有粮二话不说,抄起脚边一把挖土的铁锹。沈卫国也立刻捡起一根粗实的木棍。大舅李有田默默放下水瓢,走到墙根,也拿起了自己的锄头。西舅李有仓把编了一半的小筐塞到妻子手里,顺手抄起倚在墙边的一根顶门杠。
姥姥周玉芬理了理鬓角一丝不乱的头发,对灶房门口的王秀芹和堂屋的刘秀芳、陈玉梅道:“家里照看好,粥别糊了。” 又看了一眼还蹲在地上的沈璃,眼神微微柔和,“把璃丫头带屋里去。”
沈璃被二舅妈刘秀芳抱了起来,她趴在二舅妈肩头,看着姥爷扛着扁担,姥姥打头,舅舅们和卫国哥哥拿着家伙什,沈默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劲儿,跟着叶青海往村部方向走去。她的小眉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皱了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坏…打…打?” 她不明白,只知道那些人是冲着家里的“钱钱”来的。
隔壁矮墙头上,钱寡妇探出半个身子,撇着嘴对正在喂鸡的刘婶子嘀咕:“瞧见没?老李家这阵仗…啧啧,那三百块,怕是一个子儿也落不到旁人嘴里去!” 风把她的酸话吹散了些,只有沈璃隐约听见了“钱”字,小手在二舅妈背上抓了抓,又蹦出两个字:“钱钱…书。” 她记得卫民哥哥说钱能买书。
正往帆布书包里塞干粮准备赶回县里上学的沈卫民,恰好走到院门口,听见小妹这模糊不清的两个词,脚步顿了顿。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墙,望向村部方向腾起的一小片烟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里面装着旧课本的书包,低声自语:“是,钱能买书…书里才有更大的路。” 他捏了捏书包带子,转身加快了脚步,朝着镇子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