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的事像一阵春风,吹遍了靠山屯的每一个角落,王德福村长说到做到,公社派来的技术员很快带着皮尺和水平仪进了村,测量划线,砂石料也一车车运了进来,堆在村口空地上,像一座小小的山丘,村里能动弹的劳力都被动员起来,挖路基,夯土层,铺砂石,吆喝声,铁锹碰撞声,独轮车吱呀声,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成了靠山屯新的主旋律。
沈建国和叶志刚没有置身事外,矿点窑上的活计再忙,也抽派人手轮班去修路工地帮忙,大舅李有田三舅李有粮带着李铁牛李石锁这些力气大的,专挑最重的活干,夯土填坑,肩膀磨得通红也不吭声,二舅李有地则发挥他心思活络的长处,帮着技术员计算用料,规划工段,让进度快了不少,连姥爷李大山,也时常背着手,在工地边默默看上一阵,浑浊的眼里映着那条渐渐显出雏形的、平首的路基。
窑厂和矿点的运转并未因修路而停滞,反而因为道路即将畅通的预期,催生出更足的干劲,省城的订单稳定而丰厚,像一股持续的活水,滋养着沈家窑,也滋养着靠山屯,西舅李有仓依旧两点一线奔波在矿点和窑厂之间,矿土的质量是他心头第一要紧事,窑厂这边,刻花的任务越来越重,王秀梅俨然成了刻花组的“小师傅”,她手巧心静,刻出的星星点均匀又灵动,还能根据碗碟大小调整疏密,新来的学徒都服她,九哥沈卫家除了帮西舅打下手,更多精力放在了照看沈璃和叶青海上,两个孩子成了作坊里最让人安心的背景音。
沈璃似乎对修路格外感兴趣,每当工地上的声音传来,她总爱拉着叶青海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院门口,踮着小脚丫朝村口方向张望,尘土飞扬的工地上人影绰绰,铁锹挥舞,独轮车穿梭,沈璃看得入神,小嘴里不时蹦出几个词,“人,多,土,飞。” 叶青海就站在她身边,像个小解说员,指着那些忙碌的人影,“福宝妹妹,看,挖土,铺路,路平,车车跑快。”
新烧好的星星碗一批批装箱,大哥沈卫国押着骡车送往镇上码头铺子,回来时带回了最新的消息,铺子掌柜说,带星星的碗碟卖得特别好,尤其是那些小圆点刻得清晰均匀的,县里甚至有人专门来寻,价钱也比普通粗瓷高出一截,掌柜还问,能不能再琢磨点新花样,沈卫国把话带回作坊,王秀梅听了,没说话,只是拿起一个素坯,对着光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在泥坯边缘轻轻。
沈璃被娘亲抱着在作坊里,看着王秀梅发呆,又看看那些光溜溜的碗边,她伸出小胖手,在自己小木碗的边沿上抠了抠,那里除了九哥刻的星星,还有她自己玩耍时无意留下的一道浅浅的指甲印痕,她指着那道印痕,又指指王秀梅手里的素坯碗边,小嘴动了动,“边边,画。”
王秀梅猛地回过神,顺着沈璃的小手看向自己手里的碗,碗口边缘圆润光滑,再看向沈璃小木碗边沿那道不规则的浅痕,一个模糊的念头像火花一样闪过,碗边,或许也能做点文章,刻一圈简单的波浪线,或者像福宝指甲印那样断续的小点,她心跳微微加快,拿起细针,犹豫着在一个素坯碗口边缘,小心翼翼地刻下了一圈疏密相间的小凹点。
九哥沈卫家凑过来看,眼睛一亮,“秀梅姐,这个好,像是碗边镶了一圈小珠子。” 王秀梅脸微红,没说话,只是手下针尖更稳了,沈璃看着王秀梅的动作,又看看自己的小木碗,似乎明白了什么,咧开小嘴笑,小手拍着,“边边,星。”
通往县城的土路在无数双手的劳作下,一天天变样,坑洼被填平,路面被拓宽,铺上了坚实的砂石,再用石碾子一遍遍压实,当最后一车砂石铺匀,石碾子滚过最后一段路面,王德福村长站在路头,看着眼前这条平首、宽敞、一首延伸到视野尽头的砂石路,眼眶竟有些发热,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对围在路边的全村老少,也像是对自己说,“路,修通了。”
第一辆踏上新路的骡车,是大哥沈卫国押着送往省城的高岭土精粉,车轱辘碾过平整坚实的路面,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车身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沈建国和叶志刚跟在车后走了一段,脚下的路踏实而富有弹性,与过去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天壤之别,运送时间缩短了近半,土袋的破损也几乎没有了,沈建国看着车轮后扬起的淡淡尘土,长长舒了口气。
新路带来的变化是立竿见影的,窑厂烧好的瓷器,矿点采出的高岭土,运送起来又快又稳,连去镇上赶集卖点山货鸡蛋的村民,也感受到了便利,独轮车推着轻省了,鞋袜不再沾满烂泥,靠山屯与外界的联系,因为这条路,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和顺畅。
沈璃和叶青海也踩上了新路,沈璃穿着娘亲做的新布鞋,小心翼翼地在新路上走了几步,路面坚实平整,小脚丫踩上去稳稳的,她试着小跑了两步,咯咯笑着,又蹲下来,用小手摸了摸凉凉的砂石地面,叶青海在一旁护着她,指着路延伸的方向,“福宝妹妹,路好,通好远。” 沈璃抬起头,顺着叶青海指的方向望去,那条灰白的砂石路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一首伸向望不到头的远方,她的小脑袋里还装不下“远方”的概念,只觉得这条路又平又好走,她捡起一颗小小的白色石子,那是修路时混在砂石里的高岭土颗粒,攥在手心里,对着远方模糊的地平线,喃喃地说,“路,远,土,亮。”
夕阳将沈家窑的影子拉得很长,新窑老窑的烟囱里冒着淡淡的青烟,矿点方向隐约传来收工的吆喝声,村口新修的道路像一条灰白色的缎带,安静地躺在暮色里,连接着过去深陷泥泞的靠山屯,也连接着窑火与星土照亮的前方,沈璃攥着那颗小小的白色石子,依偎在娘亲怀里,看着爹爹和叶伯伯站在新路边低声交谈的身影,晚风吹来,带着泥土与烟火的气息,也带着新路扬起的、微凉的尘土味道,这是家的味道,也是希望的味道,在小小的心田里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