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刚过,二伯沈建民揣着卖高岭土新得的几张票子,和几张攒下的鸡蛋票,去公社供销社采买家里急需的盐、煤油,顺便想给福宝买点稀罕的动物饼干。
供销社里人头攒动,玻璃柜台擦得锃亮。二伯挤到卖碗碟的柜台前,想看看有没有便宜点的豁口碗买回去给矿上用。他的目光扫过一排排摞得整整齐齐的瓷碗——白的、蓝边的、印着大红鲤鱼的,在日光灯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在柜台角落的一摞青灰色粗瓷碗旁边,立着一个小纸牌,上面用毛笔清晰地写着:“本地高岭土精制,厚实耐用,三毛五一个。”
“本地高岭土精制”!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了二伯沈建民的眼里!他太熟悉这碗的质地和颜色了!这分明就是用他们沈家卖给县陶瓷厂的那种高岭土烧出来的!只不过经过了更精细的加工,上了层均匀的青釉!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口袋里那叠钱——那是卖了多少筐沉重的、精心淘洗晾晒的“白白土”才换来的?再抬头看看那标价“三毛五”的碗……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他们辛辛苦苦挖出来、处理好的土,卖出去才值几个钱?可人家厂子烧成碗,转手就能卖三毛五!这中间的差价,得有多大?!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不甘和憋屈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带着老大、老六他们在矿上挥汗如雨,想起卫民在叶家后院守着那小土窑熬红的双眼,想起自家那堆成小山却只能廉价卖出的“土疙瘩”……
“建民叔,买碗啊?这青灰碗可结实了,咱本地土烧的,便宜好用!” 售货员认识他,热情地招呼。
二伯沈建民猛地回过神,指着那碗,声音有些干涩:“这…这真是用咱本地那白土烧的?”
“可不嘛!” 售货员拿起一个碗,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响声,“县陶瓷厂的新品,专门用咱这好土做的,比外地瓷便宜,还抗摔!卖得可好了!”
“抗摔…卖得好…” 二伯喃喃地重复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那个冰凉的、光滑的碗沿。自家那灰扑扑、未经烧制的土块,和眼前这闪着光、能卖三毛五的碗,在他脑海里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念头,如同烧窑时升腾的火焰,在他心中熊熊燃起:“我们沈家,有土,有卫民学了手艺,为啥不能自己烧?为啥这钱要让别人赚了大头?!”
当晚,沈家堂屋的气氛格外凝重。煤油灯的光晕跳跃着,映照着围坐一堂的沈家核心成员(爷爷、奶奶、伯伯伯母、沈父沈母、二哥)。
二伯沈建民把在供销社买的盐和煤油放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花了三毛五买的青灰色粗瓷碗放在了桌子中央。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那个碗。
“老二,你这是?” 爷爷沈满仓疑惑地问。
“爹,娘,各位兄弟妯娌,” 二伯沈建民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你们看看这个碗!三毛五!供销社买的!售货员说了,这碗,就是用咱家卖给县陶瓷厂的那种‘白白土’烧出来的!”
“啥?” 大伯沈建军瞪大了眼,拿起碗掂量了一下,“这不就跟咱卫民烧的那些差不多吗?咱卫民烧的也能卖这价?”
“大哥,不是差不多!” 二伯声音拔高,“卫民烧的,用的是同样的土!甚至咱的土更好!可咱为啥只能卖土疙瘩?人家厂子一转手,土就变金了!” 他指着碗,“咱挖一筐土卖的钱,够买这一个碗吗?够吗?!”
堂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在灯光下泛着青光的碗,又看看二伯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爹爹沈建国沉默地拿起碗,粗糙的手指感受着那光滑的釉面,又屈指敲了敲,听着那清脆的回响,眉头紧锁,眼神复杂。
“二哥说得对!” 三伯母钱春梅第一个反应过来,拍了下桌子,“我卖卫民烧的那些碗,厚实是厚实,可样子糙,卖不上价!要是咱自己有个像样的地方,好好烧,烧得跟这个一样周正,再上点好釉,肯定能卖得更好!供销社主任老问我能不能多供点呢!”
一首沉默的二哥沈卫民此时也抬起了头,眼中闪烁着光芒:“爷,爹,二伯,三伯母说得没错。在叶叔家后院,地方小,工具也不趁手,窑也小,火候不好控制。要是有个专门的作坊,地方宽敞,工具齐全,再垒个大点的、保温好的窑,我有把握烧得比这个还好!” 他指着那个供销社的碗,语气充满了自信。
爷爷沈满仓吧嗒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目光锐利地盯着那个碗,又扫过二儿子不甘的脸、孙子充满自信的眼神、三儿媳急切的表态。他缓缓开口:“建作坊…垒大窑…不是小事。地方、钱、料、人手,都得盘算。”
“地方有!” 西伯沈建家赶紧说,“咱后院挨着晾晒场那块空地,平整一下,搭棚子够用!省地方还方便取料!”
“钱…” 二伯母孙秀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公中匣子里…加上秋粮卖了点,还有我卖菜攒的…紧巴点,盖棚子垒窑的料钱应该能凑出来。”
“人手不怕!” 爹爹沈建国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有力,“地里的活我和老三能顶住一阵。矿上让老大、老西、老六多辛苦点。盖房子垒窑的力气活,我们兄弟几个加上半大小子,包了!” 他说完,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李桂芬。
李桂芬感受到丈夫的目光,立刻温声道:“爹,娘,家里的事有我们几个妯娌,饭食、衣裳、照应,绝不让干活的爷们儿分心。” 她的话简洁,却给所有人吃了颗定心丸。
爷爷沈满仓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那个三毛五的碗上。他猛地磕了磕烟袋锅,发出清脆的响声,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决断的光芒:
“好!这作坊,建!这窑,垒!”
“咱沈家,守着金山(高岭土),不能再要饭吃!卫民学了点金术(烧窑技术),春梅打开了销路,这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老二说的对,土疙瘩变不成金疙瘩,那是咱没本事!现在有本事了,就得把这本事变成真金白银!”
“地方用后院!钱从公中支,不够…我豁出老脸去借!力气活,建国带着兄弟们上!家里,桂芬你们妯娌撑着!卫民,窑怎么垒,你拿主意!”
“开春化冻就动工!咱沈家,要建自己的‘窑厂’!”
爷爷的话掷地有声,像一把火,彻底点燃了沈家人心中压抑己久的渴望和斗志。那个三毛五的碗,静静地立在桌子中央,不再是一件普通的商品,而是一个无声的宣言,一个沈家产业升级的起点。沈璃被娘亲抱着,懵懂地看着大人们激动的脸庞和那个发光的碗,小手无意识地伸向它,仿佛也想触摸这份改变家族命运的决心。窗外,冬夜的寒风呼啸,但沈家堂屋里,却充满了破土而出的滚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