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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船在运河上安静地航行了两日，两岸风光渐次变换。船上的气氛却迥异于寻常商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船舱内，那张承载着凶险秘密的舆图再次被摊开。李汎、陈进以及一位被陈进介绍为“老韩头”、看似沉默寡言实则眼神锐利的护卫领队，三人围着地图。
陈进的手指分别点在洛水郡西码头、黑水湾和清江浦三处标记上。“先生，这三个地方都沾着‘黑’，但各有不同。西码头是‘黑泥鳅’的老巢，明面上的窝点，盘查严密，进去容易脱身难；清江浦牵涉太广，背后是几家大盐商和漕帮把持，水太浑太深，一不小心就会被暗流卷走；而这黑水湾……”他的指关节在黑水湾那个醒目的朱砂刀剑符号上敲了敲，“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水道复杂多岔口，几股势力在那附近都有爪子伸进去，但又都没能完全掌控，属于三不管的‘鬼域’地界。它看似最凶险，却也最混乱，反而容易让人以为我们是不知深浅撞进来的愣头青商船，警惕心会弱些，方便咱们浑水摸鱼！”
老韩头点了点头，嘶哑着声音补充：“小进说得在理。黑水湾是出了名的‘沉船湾’，暗礁、漩涡、浅滩，地形复杂，大船轻易不进，商船宁愿绕路。所以盘踞在那里的，多是些本地的小股水匪、或是几家势力外围的走狗私贩，专门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处理见不得光的‘黑货’、或是避开税关转运私盐。生面孔进出，在那种地方倒是最不起眼。只要不撞上几家老大亲自带队碰头火并的日子，相对……安全那么一点点。”他在“安全”二字上加了着重音，带着刀头舔血之人的黑色幽默。
李汎的目光在三者间扫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从黑水湾开始。越是混乱的三不管地带，越能看到权力真空下滋生的真实罪恶，以及各方角力的蛛丝马迹。它既是疥癣之患的温床，亦是盐铁巨蠹辐射网末梢最清晰的映射。我们就去会一会这‘鬼域’！”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行动计划很快敲定：货船本身目标太大，绝不能在黑水湾附近停靠。由老韩头亲自挑选西名精锐护卫，分乘两条轻便快船，装作探水路的小商人先行一步，探查黑水湾入口处的水匪活动规律、哨卡设置以及可以隐蔽靠岸的地点，并尽可能摸清湾内主要交易点和“地头蛇”的大致情况。李汎和陈进则乔装改扮，带上另外两名护卫，另寻途径秘密进入黑水湾外围。
“记住，探查为主，不可轻易暴露，更不可起冲突。”李汎郑重叮嘱先行探路的护卫们，“平安归来为要。”
老韩头眼中精光一闪，抱拳沉声道：“先生放心，打探消息是咱们的老本行，保证手脚干净，快去快回！”
不多时，两条裹着油布、外形极不起眼的小快船如同灵活的游鱼，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大船，无声地滑入宽阔的运河，加速朝着下游更复杂的水域潜去。船上之人皆作普通船工打扮，动作麻利，神情警惕，很快便融入了繁忙的航道之中。
船舱内，只剩下李汎和陈进，以及一个简单的包袱。
“先生，您看咱们扮成什么样子合适？”陈进摩拳擦掌，眼睛亮得惊人，似乎对接下来的乔装行动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李汎略一沉吟：“既要不起眼，又要便于行走探查，还能接触三教九流……行脚商人如何？”
“行商？好主意！”陈进一拍大腿，随即从角落里拖出一个早己准备好的大木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各色行头，粗布短打、绸缎长衫、草帽斗笠、假须髯口，甚至还有几套破旧的棉袄皮袄，可谓一应俱全。看来陈默的准备，细致到了极点。
“先生，您身材挺拔，气质不凡，若扮作寻常苦力怕是不像。不如就扮作……嗯，一个家道中落、勉强维持小本生意，带着侄子（指陈进自己）和两名伙计返乡探亲或寻找商机的小行商？略带点酸儒气更好，这黑水湾里这种人不少，要么是破产的，要么是想投机捞偏门的。”陈进很快进入了角色，一边说一边在箱子里翻找。
李汎欣然应允。很快，两人便在舱内开始改头换面。
当李汎从简易屏风后走出来时，陈进眼睛瞬间瞪圆了。
只见李汎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儒生长衫不见了，换上了一件半旧的藏青色粗绸面长衫，料子略有些磨损，腰间用一条深色麻布带束紧，显出几分精干，也刻意抹去了过多的书卷气。外面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油渍麻花的青灰色棉袄马甲，仿佛是为了抵御河上风寒。最绝的是头上戴着一顶灰扑扑、压塌了大檐的瓜皮小帽，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过于清亮的眼神和部分过于周正的面容轮廓。陈进还给他嘴角两侧贴上两撇修剪得略显滑稽、颜色略浅的小胡子，又在鬓角处抹了点不知名的膏药色粉底，巧妙地掩盖了他过于年轻锐气的线条，添了几分不得志的疲惫和市侩的圆滑。
“先生，高！实在是高！”陈进绕着李汎转了一圈，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捂嘴，“对不住对不住！先生您这扮相简首绝了！活脱脱一个郁郁不得志又死要面子的破落户小行商！连眼神都变了！真看不出一点破绽！”
李汎走到舱壁悬挂的一面模糊铜镜前，端详着自己这身全新的、散发着淡淡樟脑和汗渍混合味道的“皮囊”。镜中人全然陌生，带着一股子落魄、小心翼翼又强撑体面的酸腐气，哪里还有半分清隽举人的影子？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先是轻笑，继而开怀大笑。这放肆的笑声冲淡了连日来的沉郁和紧张，也暂时抛开了沉重的责任。
“好！陈小兄弟好手艺！”李汎笑着拍了拍陈进的肩膀，对这身行头颇为满意，“甚好！这身份，进得了鸡毛小店，听得到市井流言，又不会太显眼。只是，这胡子……粘得牢么？”
“牢得很！”陈进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也飞快地换上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浅色补丁的靛蓝色短褐，戴上顶小毡帽，活脱脱一个伶俐中带着点傻气的小子，“先生您就瞧好吧！保准给您护得严严实实，打听消息那都是小菜一碟！”他学着行商伙计的样子作了个揖，逗得李汎又是一阵莞尔。
不久之后，货船在运河下游一个规模稍大些、名为“柳树屯”的普通码头低调靠岸。李汎、陈进以及两名同样改扮成老实伙计模样的护卫（一人负责赶车，一人负责看守货物），从船上牵下来两头看着颇为健壮却有点无精打采的青骡子，套上一架半旧的平板大车。车上堆放着几个不起眼的、扎紧的麻袋包袱，不知情的人绝对想不到，这里面除了一些掩人耳目的廉价杂货，还藏着短弩、利刃和信号筒。
西匹青骡，一架旧车，风尘仆仆的酸腐行商主仆二人组，外加两个木讷伙计，就这么悄然融入了人来人往的码头，转上了一条明显更为颠簸、通往荒僻之处的土路。
车轮压在坎坷的泥土路上，发出单调的辘辘声，扬起浅浅的尘土。李汎坐在车前板上，感受着身下的颠簸，眯着眼睛看向前方越来越显得荒凉的地界。远方的天色有些阴霾，空气中隐隐弥漫着河水的腥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腐烂和铁锈的味道。
“先生，前面不远应该就是黑水岔口了。”陈进坐在李汎旁边，声音压得很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越来越稀疏的灌木丛，“按老韩头的探查方向，咱们得从岔口弃车步行一段，才能接近黑水湾外围的‘鬼市’集散地。”
李汎轻轻“嗯”了一声，裹紧了身上那件油腻腻的棉马甲，眼神却锐利起来，将那丝市侩酸气尽数收敛，只留下一双如寒潭般深邃平静的眼眸，透过脏污的帽檐边缘，投向那片正在远处弥漫开来的、如劣质墨汁泼成的——黑水鬼域。
（平板车吱呀作响）
道路旁的荒草丛中，一块半埋在土里的腐朽木牌露了出来，上面模糊刻着几个几乎被磨平的字迹：黑水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