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运河上。两岸的景色如缓缓展开的画卷,由南陵的丘陵水田,逐渐过渡到更为开阔的平原沃野。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甲板上,河水在船底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
船舱内,李汎靠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水经注疏》,目光却并未完全落在书页上,而是不时投向窗外掠过的村庄、城镇和码头。他试图从那些或繁忙或萧索的景象中,捕捉一丝民生的真实脉络。
陈进则盘腿坐在舱内地板上,面前摊开一张颇大的、由厚实麻纸拼接而成的手绘舆图。舆图描绘得相当精细,运河主干道如同一条蜿蜒的墨龙贯穿其中,两岸重要的府县、码头、支流、渡口、险滩皆标注清晰。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舆图上用不同颜色和符号密密麻麻标记出的各种“点”和“圈”。
有的点旁边画着小小的黑色三角旗,有的圈里写着“鱼”、“盐”、“漕”等字样,还有一些地方用醒目的朱砂画着交叉的刀剑符号。陈进眉头微蹙,手指在这些标记之间来回移动,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在地图上某个位置用炭笔轻轻画个小叉,时而又在另一处打个问号,神情专注,与平日里活泼跳脱的模样判若两人。
李汎的目光被陈进的动作吸引,放下书卷,起身走了过去,在他身旁蹲下。
“陈小兄弟,此为何图?竟如此详尽?”李汎看着那复杂精细的标记,好奇问道。
陈进闻声抬头,见是李汎,脸上立刻又挂起那副爽朗的笑容,但眼神中仍带着一丝未褪的凝重:“先生,您醒了?这是小的……呃,是我们出发前,大人特意让小的备下的‘水路风物志’。”他指了指舆图,“您看,这运河两岸,可不是表面看着那么太平。”
他手指点向一个画着黑三角旗的码头标记:“比如这儿,洛水郡西码头,看着是正经卸货的地儿,其实是‘黑泥鳅帮’在洛水最大的堂口,管着附近百里的私盐走水。”又指向一个写着“漕”字的圈,“这儿,清江浦,明面上是漕运枢纽,实则被几家大盐商把持的漕帮渗透得跟筛子似的,正经漕丁没几个,倒卖私盐、敲诈商船的‘漕耗子’倒是一窝一窝的。”他手指划过几个朱砂刀剑符号的区域,“这些地方,要么是水匪常出没的险滩窄道,要么就是几股势力交界,最容易起冲突的黑水湾子。咱们大人说了,这些地方,能绕则绕,能避则避,实在绕不开,就得提前做好万全准备,绝不能掉以轻心!”
陈进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肃杀:“先生,这图上画的每一个点,都可能藏着想咬咱们一口的恶狗!盐铁之利动人心,那些亡命徒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汎静静地听着,目光在舆图上那些令人心悸的标记间逡巡。他并未被陈进话语中的凶险吓住,反而眼神愈发深邃。片刻后,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上沿着运河的走向,找到了他们目前大概的位置——大约刚过南陵郡界,进入相对平缓的河段。
“我们大约在此处?”李汎的手指点在舆图上一个标记着“柳林渡”的小点附近。
陈进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先生,您……您还会看舆图?而且定位如此精准?”他本以为李汎这样的书生,只识得圣贤书,对这些江湖门道、地理标识一窍不通。
李汎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略知一二罢了。”他前世的知识储备和系统赋予的敏锐感知,让他对空间方位有着远超常人的把握。他的手指并未离开舆图,反而沿着运河继续向前滑动,最终停在了几个被陈进重点标注了朱砂刀剑符号和黑三角旗的区域——洛水郡西码头、黑水湾、以及清江浦附近的一片复杂水域。
“陈小兄弟所言极是,这些地方,风险不言而喻。”李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然而,这些地方,也正是盐铁之弊辐射最深、盘踞最重之处!欲知其貌,解其沉疴,岂能只闻其名,不见其形?”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进:“纸上得来终觉浅。这舆图上的凶险之地,正是我们该去亲眼看看的地方!”
“先生?!”陈进这下是真的惊了,圆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焦急,“万万不可!那些地方龙蛇混杂,凶险万分!小的奉大人严令,首要之责是护您周全!怎能让您以身犯险,去闯那些龙潭虎穴?”
李汎轻轻摇头,眼神中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避?避得了一时,避得了一世么?盐铁之弊,根深蒂固,其盘根错节之处,岂止于这些明面上的水匪盐枭?”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那些标记着盐枭堂口和水匪巢穴的位置,语气转冷,“这些所谓的‘黑泥鳅’、‘漕耗子’,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虾兵蟹将!真正可怕的,是他们身后那张无形的巨网——那些盘踞在庙堂之上、地方州府之中,与盐商巨贾沆瀣一气,吸食民脂民膏、操控盐铁命脉的利益集团!这些地方,正是那张巨网最粗壮的脉络节点所在。若不能亲见其运作之实,亲闻其盘剥之酷,我手中这卷策论,”他拍了拍怀中那青布包裹,“便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纵有千般道理,又如何能撼动那铁桶般的壁垒?”
他看向陈进,眼神中既有对凶险的清醒认知,更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决心:“陈小兄弟,我知你职责所在。但此行,既是赴考之路,亦是察民之路!这些险地,该去!不仅要去看,还要想办法看到水面之下的东西!至于安全……我相信陈先生的安排,也相信你的本事。我们小心行事,未必不能化险为夷,窥得真相!”
陈进被李汎这一番话震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举人清瘦却挺拔的身姿,看着他眼中那燃烧着火焰般的决心和洞穿迷雾的清醒,心中那股纯粹的护卫职责,竟被一种更复杂、更崇高的情绪所冲击。他忽然明白了自家大人为何如此看重这位先生,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学和胆气,更是因为他心中那份真正装着黎民、敢于向最黑暗处探寻的赤子之心!
船舱内一时寂静,只有河水拍打船身的哗哗声。陈进圆脸上的挣扎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混合着护卫使命与追随信念的决然光芒。他猛地一抱拳,声音低沉而有力:“先生既有此志,陈进……誓死相随!刀山火海,也陪先生闯上一闯!只是……”他眼中精光一闪,重新看向那幅舆图,手指飞快地在几个朱砂标记之间划动,“路线和探查方式,需得重新谋划!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李汎看着陈进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和那份被激发的智慧,欣慰地点点头:“好!那就有劳陈小兄弟,好好谋划一番。如何既能探得虎穴之秘,又能全身而退,就看你的本事了。”
两人重新将目光聚焦在那张承载着无数凶险与秘密的舆图上,头几乎凑到了一起。陈进的手指在图上飞快移动,低声讲述着他对各股势力活动规律、哨卡设置、以及可能的潜入路线的了解。李汎则不时提出疑问,或结合自己对民生、吏治的了解,补充着可能遇到的非武力障碍。
阳光透过舷窗,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舱壁上,仿佛两个即将深入敌营的谋士。
就在他们于船舱内密议之时,运河下游,一艘装饰华丽、悬挂着“漕运巡检”灯笼的官船正逆流而上,不疾不徐地行驶着。船头甲板上,一个穿着六品官服、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中年官员,正背着手,眯着眼打量着过往船只。他身边侍立着几个孔武有力的随从,眼神锐利,绝非普通衙役。
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凑近官员,低声道:“王大人,刚收到飞鸽传书,南陵那边,‘鹰’己离巢,走的是水路。估摸着行程,这两日就该进入咱们洛水地界了。”
王大人(洛水郡通判王仁礼)闻言,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慢悠悠地捋了捋修剪整齐的短须:“哦?终于来了?好得很。刀疤刘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大人放心,”师爷谄媚地笑道,“‘黑泥鳅’们早就摩拳擦掌了。只要那船进了咱们的地盘,是沉是翻,是死是活,还不是大人您一句话的事儿?保证做得干净利落,像遭了水匪一样。”
“嗯。”王仁礼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投向运河上游,仿佛己经看到了那艘即将沉没的普通货船,“告诉刀疤刘,动静可以大点,但必须干净!上面的大人们,可不想听到任何不该有的风声。还有,那姓李的书生身上带的东西,尤其是书稿信件之类,务必给本官完完整整地捞上来!那里面,说不定就有能要人命的东西!”
“是!小的明白!”师爷躬身应道。
官船继续前行,船头那“漕运巡检”的灯笼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平静的河面下,一张针对李汎的死亡之网,正随着这艘官船的轨迹,悄然向上游张开。
而在李汎的货船上,陈进的手指正重重地点在舆图上“洛水郡西码头”那个醒目的黑三角旗标记上,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
船舱窗外。
一片被风吹落的柳叶,翩翩落下,轻轻贴在了舷窗玻璃上,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