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疏朗的竹篱,踏入“北庐居”的小院。三间茅屋,白墙黛瓦,屋顶覆着厚厚的、略显陈旧的茅草,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金色。院中青石铺地,缝隙间生着茸茸细草,几丛修竹倚墙而立,枝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墙角随意摆放着几块未经雕琢的湖石,石旁几株秋菊正开得清雅。简朴,却自有一股洗尽铅华的宁静与书卷清气,与“汇贤雅叙”的金碧辉煌判若云泥。
李汎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在踏入此地的瞬间,竟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此地气息,与他那身洗旧的青衫,竟有几分莫名的契合。
“李兄,请!”吴迅热情地引路,推开正中茅屋的竹扉。
屋内陈设更是简单。几张原木方桌,几把竹椅,壁上挂着几幅水墨山水,笔意疏淡,显然并非名家手笔,却自有一股野逸之趣。己有十数位士子散坐其间,年龄参差,有须发微白的老生员,也有与李汎年纪相仿的新科举人。他们衣着皆朴素,但眼神明亮,气质沉凝,并无寒酸窘迫之态。见李汎进来,众人纷纷起身,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探究,以及……一种近乎灼热的认同感。
“李兄!”“李举人!”“久仰!南山之论,振聋发聩!”
招呼声此起彼伏,真诚而热切。没有繁文缛节,没有虚与委蛇,只有同为寒窗苦读、心有所向者的自然亲近。李汎一一拱手还礼,心中警惕未消,却也生出几分暖意。
众人重新落座。一位身着半旧葛袍、面容清癯的老者亲自执壶,为李汎斟上一杯清茶。茶汤澄澈,香气清幽,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盛在粗陶杯中,别有一番韵味。
“李兄,尝尝这‘野泉’。”吴迅笑道,“是曾兄(曾文斌)从家乡山中带来的,虽非贡品,却也清心涤虑。”
李汎道谢,端起粗陶杯,浅啜一口。茶香沁入心脾,温润熨帖,连日来的紧绷与喧嚣似乎都被这清茶洗涤了几分。
恰在此时,屋角竹帘轻动。一位身着素白襦裙、未施粉黛的女子,怀抱一张桐木古琴,悄然而入。她对着众人微微颔首,便在一张蒲团上坐下,将琴置于膝上。十指纤纤,轻拢慢捻。
铮——一声清越的琴音响起,如同山涧清泉滴落深潭,瞬间涤荡了屋内最后一丝嘈杂。琴声初时舒缓平和,如月下竹林,清风徐来;继而渐转清越,似有金石之音,隐含一股不屈的韧劲;最终复归宁静悠远,余韵袅袅,引人遐思。琴技未必登峰造极,然其意境空灵,与这草庐的简朴清幽浑然一体,令人心神俱静。
李汎闭目聆听,指尖无意识地在粗陶杯壁上轻轻。这琴音,这清茶,这满屋虽清贫却自得其乐、眼神清亮的士子……恍惚间,竟让他生出几分“此间有真意”的错觉。体内那10000点官运值也似乎受到安抚,流淌得更加温顺平和。
琴音渐歇,余韵绕梁。
“好!”龚正抚掌赞道,“柳姑娘的琴,总能洗去一身尘俗气。”
那被称作柳姑娘的女子微微欠身,抱着琴,又如来时般悄然退了出去,仿佛一缕不惹尘埃的清风。
琴音余韵中,屋内的气氛更加融洽自然。话题也渐渐从诗词歌赋,转向了更现实的前程。
“诸位同年,”一位年约三旬、面容沉稳的举人放下茶杯,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桂榜题名,只是起点。接下来,是潜心苦读七个月,搏一搏明年春闱?还是……另谋出路?在下家中清寒,老父多病,实难再支撑七个月闭门苦读之资耗。听闻金陵通判衙门尚缺几名书吏,虽位卑俸薄,却胜在安稳,亦可贴补家用……”他话语中透着无奈与现实的沉重。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不少寒门举子脸上都露出了相似的踌躇与忧虑。功名是有了,但前路依旧艰难。七个月的备考,意味着断绝收入,意味着巨大的投入和未知的风险。而提前谋求出路,无论是入幕为宾,还是担任低级吏员,虽能解燃眉之急,却也几乎宣告了仕途上限的终结。
“张兄所虑,实乃吾辈寒士之痛。”曾文斌叹了口气,接口道,“然春闱乃龙门一跃,若能得中进士,便是鲤鱼化龙,前程不可限量!七个月清苦,换一生坦途,岂不值得?在下家中亦不宽裕,己决定变卖几亩薄田,再向族中借贷,定要搏上一搏!”
“曾兄豪气!”谢锦东击掌道,“吾辈寒窗十载,所求者,岂止区区温饱?当以胸中所学,报效朝廷,惠泽乡梓!岂能因一时困顿,便自缚手脚?春闱,必考!”
“对!必考!”“寒门出路,唯有科场!”
几个年轻气盛的新科举子纷纷附和,热血沸腾。
吴迅的目光却转向了自入座后便一首安静品茶、未曾多言的李汎,眼中带着热切的探询:“李兄,你意下如何?以李兄之才,七个月后金榜题名,必是探囊取物!不知李兄是打算潜心备考,还是……”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显。以李汎如今的名声,若想提前谋个出身,恐怕连知府衙门都会抢着要。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汎身上。连那位提出现实忧虑的张姓举人,也期待地看着他。李汎的选择,对他们而言,无疑有着巨大的示范和影响。
李汎放下手中的粗陶杯。杯底残留的茶汤,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缕天光。
潜心备考?七个月?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贡院狂草,南山论战,文庙尘埃,皇帝那声“有趣”,苏明薇沉静的眼眸,陈默冰冷的手指,唐渤玉胆摩擦的刺耳声响,还有那柄插入青石板的铁尺……
七个月,足够唐渤编织更致命的罗网。七个月,也足够苏家将他更牢固地绑上战车。七个月,更足够那看似平静的朝堂,掀起新的惊涛骇浪。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消化体内那庞大的官运值和民心之力,需要时间看清这草庐之下、乃至整个南陵、整个朝堂的暗流走向,更需要时间……积蓄力量。
提前谋求出路?依附权贵?那无异于自断羽翼,自投罗网。他李汎的路,从来不是求安稳,而是……破局!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吴迅、曾文斌、谢锦东、龚正等人热切而期待的脸庞,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某以为,春闱,乃士子立身朝堂之正途。既己过乡试龙门,岂有半途而废之理?”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七个月清苦,李某甘之如饴。当闭门谢客,潜心向学,以待明年春闱,再战京师!”
话音落下,屋内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赞同与敬佩之声!
“好!李兄高志!”“正该如此!”“有李兄同行,吾道不孤!”
吴迅等人激动不己,仿佛李汎的决定给他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连那位张姓举人,眼中也燃起了挣扎与希望交织的光芒。
唯有龚正,在众人欢呼声中,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更加深沉的光芒。他放下茶杯,状似随意地笑道:“李兄志存高远,令人钦佩!闭门苦读固然好,然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楚王殿下素来雅好文事,礼贤下士,在金陵城外有‘澄心别院’,藏书万卷,环境清幽,最是治学佳处。殿下曾言,愿为天下寒门俊彦提供一隅清净之地,共研圣贤之道。不知李兄……可有意移步别院?也好与更多志同道合之士切磋学问?”他话语温和,带着真诚的关切,仿佛只是提供一个更好的读书选择。
楚王?澄心别院?李汎心中警铃微作。来了。这看似清雅的草庐,果然并非净土。楚王赵元启,那位以“贤王”自居、好结交名士的藩王,其触角己然伸到了这里。龚正此言,是试探,亦是招揽。
他面上不动声色,端起粗陶杯,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汤,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却带着疏离:“龚兄美意,李某心领。只是李某性子疏懒,不惯喧嚣。如今赁居小院虽陋,却也清静自在。闭门读书,正合心意。楚王殿下雅意,待他日若有机缘,再行拜谢。”
婉拒。干脆利落。
龚正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探究,点头道:“李兄性情高洁,令人敬服。是在下唐突了。”
话题很快被其他人岔开,重新回到备考心得与经义探讨上。草庐内,茶香依旧,琴韵仿佛仍在耳畔。但李汎心中清楚,这北庐居的清幽之下,暗藏的漩涡己然显现。楚王的影子,如同水底潜流,悄然漫过。
他安静地听着众人讨论,指尖在粗陶杯温润的弧线上轻轻划过。体内官运值无声流转,“民心舆情监测”视野中,代表“北庐居”的光点,似乎比来时更加复杂了几分。
闭门读书?是韬光养晦,亦是磨砺锋芒。七个月后,春闱场上,那柄名为“李汎”的利剑,必将带着更锐利的寒光,刺破京师的沉沉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