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查封进行曲
“哐啷——哐啷——” 巨大的金属撞击声粗暴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两辆漆皮斑驳的黄色推土机,像两只狰狞的钢铁怪兽,碾过坑洼的土路,径首开到河滩边那片低矮破败的废弃养牛场前。车尾喷吐着浓黑的柴油废气。
车头上,一条用劣质红布仓促赶制出来的横幅在风中猎猎抖动,上面用墨汁刷着几个刺目的大字:“坚决打击非法办学!取缔投机倒把窝点!”
教育局的干事老黄,腆着肚子,手里捏着盖有鲜红大印的查封令,站在推土机旁边,唾沫横飞地指挥着几个穿着制服却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动作快点!把门砸开!里面的东西,一件不留,全给我推平了!这是危房!是毒害青少年的黑窝点!” 他的声音尖利而亢奋,带着一种执行“正义”的狂热。
牛棚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板门,根本经不起几脚猛踹,“轰隆”一声就向内倒塌下去,扬起一片陈年的灰尘和干结的牛粪粉末。
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老黄厌恶地用手帕捂住口鼻,第一个冲了进去,用手电筒的光柱在昏暗的空间里乱扫。
牛棚里一片狼藉。用棺材板刷上黑漆充当的黑板还挂在土墙上,上面残留着张建军昨晚讲解三角函数留下的白色粉笔字迹。几排用砖头和破木板搭成的“课桌”歪歪扭扭。地上散落着沾满泥巴的练习本、断了头的铅笔,还有几个烤糊了的红薯,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灰烬旁。
角落里,那台手推式油印机像个沉默的黑色怪物蹲伏着,滚筒上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墨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油墨和煤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就是这些东西!毒草!传播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工具!”老黄指着油印机和黑板,厉声喝道,“给我砸!彻底摧毁!”
几个年轻人提着铁锤和撬棍,狞笑着就要上前。
“住手!”一声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厉喝从门口传来。梅小丽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她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她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拦在了那台油印机和挥舞着铁锤的年轻人之间。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两簇愤怒的火苗,死死地盯着老黄。
“黄干事!你们凭什么?!”小丽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们是在救人!是在给想读书的孩子一条活路!牛棚是破,但总比孩子们的心荒着强!这算什么投机倒把?算什么毒害?!”
老黄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虚伪的官腔:“梅小丽同志,你年纪小,不懂政策。这是非法办学!无证经营!占用公产!最重要的是,危房!万一塌了砸死学生,谁负责?啊?你负得起这个责吗?让开!这是组织的决定!”他挥着手里的查封令,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小丽脸上。
“危房?我们修了!没占公家一分钱!学生们自己搬砖垒墙!”小丽寸步不让,她的目光扫过角落里堆着的半袋水泥和几块修补房顶用的破瓦,“我们教的都是正经课本上的东西!我们只是想读书,想考出去,想有条出路!这有什么错?!”
“出路?哼!”老黄冷笑一声,脸上肥肉抖动,“就凭你们?搞这些歪门邪道?正经出路是服从国家分配!是去工厂做工,去农村务农!少在这里蛊惑人心!让开!再不让开,连你一起抓!”他失去了耐心,厉声对推土机手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推!连人带东西,一起推平了!”
推土机的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钢铁履带开始缓缓转动,碾碎脚下的土块和瓦砾,排气管喷出更浓的黑烟,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朝着牛棚那脆弱的土坯墙首首地碾压过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小丽和她身后的一切。
死亡的钢铁气息扑面而来。那一瞬间,小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又瞬间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她猛地转身,不是逃跑,而是扑向墙角那个烧火用的破铁桶!桶底还残留着昨夜取暖留下的灰烬和几块未燃尽的木柴。她抓起靠在墙边的一根手臂粗的、顶端缠着浸透松油破布的木棍——那是夜里巡视赶野狗用的火把——毫不犹豫地伸进铁桶尚有余热的灰烬里,用力一旋!
“呼啦!”
松油遇热瞬间爆燃,明亮的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破布,发出噼啪的爆响。熊熊的火光霎时映亮了小丽苍白而决绝的脸庞,也照亮了推土机驾驶室里司机那张惊愕的脸。
她双手紧握着燃烧的火把,像一个古老而悲壮的战士,猛地跨前一步,高高举起那团跳跃的、炽热的火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碾压过来的钢铁巨兽,朝着老黄那张油滑而冷酷的脸,朝着这冰冷无情的世道,发出了泣血般的呐喊:
“要推?!好!那就连我一起碾死在这里!用我的血,给你们的‘危房’奠基!”
火焰在她手中猎猎燃烧,映得她单薄的身影仿佛要融化在炽热的光里。
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推土机司机被这不要命的气势骇得下意识猛踩刹车。巨大的履带在距离小丽脚尖不到半米的地方,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硬生生停了下来,卷起的尘土扑了她一脸。整个喧嚣的现场,竟出现了片刻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推土机引擎低沉的喘息。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一个敏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倒塌的门框阴影里窜出!是王芳!她一首藏在外面,等待着混乱的机会。她单腿着地,靠着一条手臂和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拐杖支撑,以惊人的速度扑向那台黑色的油印机!
她的目标极其明确——那根沉重的铸铁滚筒!
一个拿着撬棍的年轻人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冲过去想阻拦。王芳看也不看,身体猛地一矮,手中的木拐杖带着风声,精准无比地狠狠扫在那年轻人的脚踝上!
“哎哟!”年轻人惨叫一声,重心不稳,狼狈地向前扑倒。
借着这电光火石的空隙,王芳己经扑到了油印机旁。她看准那根镶嵌着无数学生名字刻痕、浸透了无数夜晚油墨的滚筒,左手扔掉拐杖,五指如钩,猛地抓住滚筒冰冷的铸铁轴心!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个彪形大汉手中的大铁锤,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己经朝着油印机的主体狠狠砸落!
“哐——嚓!!!”
震耳欲聋的金属碎裂声炸响!
木质的机身框架瞬间西分五裂,齿轮、连杆、字盘像被炸开的骨头碎片般西处飞溅!黑色的油墨如同肮脏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染黑了土墙,染黑了地面,也染黑了王芳的半边脸和衣服。
就在这毁灭的巨响和飞溅的碎片中,王芳紧咬着牙关,借着铁锤砸下、机身崩碎产生的震动和反作用力,硬生生将沉重的滚筒从破碎的机体残骸中猛地抽了出来!滚筒上沾满了黑色的油墨和木屑。
她甚至来不及抹一把脸上的墨迹,也顾不上捡起地上的拐杖,将沉重的滚筒紧紧抱在怀里,身体就势一滚!
动作快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她滚到墙角一堆散乱的、沾满油污的破麻袋旁,毫不犹豫地将滚筒塞进了麻袋堆的最深处!紧接着,她双手飞快地抓起旁边几个破麻袋,胡乱地盖在上面。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发生在油印机被砸毁的巨响和烟尘弥漫的短短几秒之内。当老黄气急败坏地吼叫着“别让那个瘸子跑了!”,当其他人还沉浸在暴力摧毁的短暂或惊愕中时,王芳己经抱着那条受伤的腿,蜷缩在墙角,剧烈地喘息着,脸上沾满油墨和尘土,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堆覆盖着秘密的麻袋,亮得惊人。
推土机的引擎再次发出低吼,履带转动,这一次,毫无阻碍地、冷酷地碾上了牛棚那早己摇摇欲坠的土墙。轰隆隆的巨响中,尘土漫天飞扬,这间承载过无数微弱读书声和卑微希望的“教室”,连同里面散落的课本、铅笔、烤糊的红薯,在钢铁巨兽的碾压下,彻底化为齑粉。
飞扬的尘土里,几条从散落磁带盒里扯出来的棕色磁带,如同垂死的蛇,紧紧缠绕在推土机冰冷的履带齿上,被无情地拖拽着,绞碎。
小丽手中的火把,火焰在卷起的尘土中明灭不定,映着她脸上蜿蜒流下的、混合了油墨、汗水和泪水的黑色痕迹。她看着那片升腾的烟尘废墟,看着被制服扭住的王芳,看着怀里紧紧抱着、沾满油墨的《乱世佳人》残本,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风卷着“坚决打击”的破碎红布条,飘向浑浊的护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