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风暴前夕(1988年仲春)第一节:账本漂流记
护城河的水是浑浊的,漂浮着去年冬天枯死的苇杆和开春后零落的油菜花瓣。
梅小红站在石拱桥的阴影里,手里那个油纸包沉得像块浸透水的砖头。包里的东西,是李国庆的命门,也是悬在百货商店顶上一把摇摇欲坠的刀——一本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五年走私往来、金额骇人的账本。
风裹着河水的腥气钻进她单薄的春衫,她打了个寒噤。
桥洞下传来几个半大孩子的嬉闹声,溅起浑浊的水花。小红不再犹豫,飞快地解开油纸包,露出里面一个滑腻、带着古怪腥气的物件——一只胀鼓鼓的死猪膀胱,早己用细麻绳紧紧扎住口子。账本被卷成紧紧的一卷,外面裹了层厚厚的蜡纸,塞进了这令人作呕的容器里。她忍着强烈的反胃感,用麻绳将膀胱捆扎得更紧实了些,确保水一时半会儿绝对渗不进去。
这法子是一个被逼远走南方的老会计教的,他说过:“水里的东西,鱼虾啃不动,人也想不到。”小红最后看了一眼那团令人不适的、随着她动作微微颤动的油纸包,深吸一口气,手臂奋力一扬。油纸包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噗通”一声,砸开水面几朵浑浊的黄花,迅速沉了下去,只留下几圈迅速扩散的涟漪,很快就被漂浮的油菜花覆盖了。
河水流淌,无声无息地卷着那个沉甸甸的秘密,向下游漂去。
小红靠在冰冷的桥栏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能闻到手上残留的、那死猪膀胱特有的腌臜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味——那是她特意用家里给父亲熬剩的药渣浸泡过的,为的是掩盖血腥和腐败气。
河风更冷了,吹得她眼睛发涩。她不知道这肮脏的漂流瓶,能否漂到它该去的地方,漂到那个能看懂它的人手里。
下游十几里,河岸变得平缓荒僻,芦苇丛生。梅小丽挽着裤腿,赤脚踩在湿冷的河滩淤泥里。她手里拿着一根绑了铁钩的竹竿,正在仔细地拨弄着岸边漂浮堆积的垃圾杂物——破箩筐、烂菜叶、死猫死狗,还有镇上人丢弃的种种不堪之物。图书馆清理出来的大量发霉、虫蛀、或被定为“思想不健康”的书籍,馆长命令她找个稳妥地方处理掉,不能留痕迹,更不能让人捡去。她选择了这条浑浊的河。
竹竿的钩子挂住了一个沉甸甸、裹着油纸的东西,拖拽起来颇为费力。
小丽咬着牙,把它一点点拖到岸边。一股浓烈的腥臊气和药味扑鼻而来。油纸被河水泡得发软,颜色深暗。她用脚拨弄了一下,油纸破损处,露出里面灰白色、布满粗大血管纹路的囊状物。是猪尿泡?她皱紧眉头,忍着恶心,用竹竿将整个油纸包挑到一处干点的土埂上。
好奇心压过了厌恶。她找来一块边缘锋利的瓦片,小心翼翼地割开外面浸透的油纸,露出了里面那个鼓胀、滑腻的死猪膀胱。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小丽屏住呼吸,用瓦片划开坚韧的膀胱壁。一股浑浊的液体流出的同时,一个卷得异常紧实、同样用油纸和蜡纸层层包裹的硬物滚了出来。
她心头猛地一跳,用瓦片和手配合着,一层层剥开湿透的纸。当最后一层蜡纸被剥开,露出一本巴掌大小、用细麻线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册子时,小丽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纸张粗糙泛黄。她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称瞬间撞入眼帘:“1983年12月7日,TDK空白磁带30箱,友谊商店提货,损耗报废。实出黑市,每箱80元,合计2400元……” “1984年5月,红灯牌录音机15台,调拨损耗。实售王经理(武刚),每台加价50……” “1986年8月,五粮液(处理品)登记20瓶,实入库50瓶。差额30瓶,蛇口港商黄生收,每瓶兑外汇券15元……”
触目惊心的数字,清晰指向的走私链条和人物,像冰冷的针扎进小丽的瞳孔。她认得李国庆那工整却透着算计的笔迹!
这本账,是火,是雷,足以炸碎李国庆,甚至可能牵连到整个百货商店乃至商业局!她猛地合上账本,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河滩的风吹过,带着油菜花甜腻的香气,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冷。
账本被河水浸泡过,许多墨迹己经晕染开,变得模糊不清,尤其是关键的金额和日期。小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起以前在图书馆处理古籍时,老馆长教过的一个土法子——明矾水显影。她飞快地环顾西周,确认荒无人烟,拔腿就向不远处废弃的机井房跑去。那里有她存放一些杂物的小角落。
她找到半块凝固的明矾,又用破瓦罐从机井里打了点浑浊的水。明矾块在瓦罐底部被碾碎,浑浊的水渐渐澄清。
小丽用一根细芦苇杆,蘸着澄清的明矾水,小心翼翼地点在账本上那些晕染模糊的关键数字处。奇迹发生了。被水洇开的墨迹边缘,在明矾水的作用下,颜色骤然加深、收缩,原本模糊的数字竟重新清晰地显现出来!
一笔笔令人心惊肉跳的黑账,在明矾水的“显影”下,纤毫毕现。她看着那最终显现出来的走私总额:贰拾万元整(¥200,000.00)。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二十万!足以抵上整个小县城十年的税收总和!这哪里是账本,分明是一颗足以掀翻无数人命运的炸弹。
河水的呜咽声在身后低沉地响着,像是某种不祥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