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清明还在为未来的出路而苦苦挣扎,在尊严与生计之间痛苦徘徊时,李桂花,这个像野草一样坚韧的女人,早己在现实的夹缝里,为自己,也为她那个小小的家,硬生生地,开辟出了一条布满了荆棘、却也充满了希望的求生之路。
她的“战场”,在市里最热闹、也最混乱的夜市。
每到华灯初上,这条原本只是普通街道的地方,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迅速地,变成了一个活色生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江湖。卖盗版磁带的,卖廉价服装的,卖烤串、麻辣烫的,卖各种稀奇古怪小玩意的……成百上千个小摊贩,像退潮后沙滩上的贝壳,一夜之间,全都冒了出来。他们用几块木板,一张塑料布,就撑起了一个个小小的、卑微的、却又承载着一个家庭全部生计的摊位。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劣质香水的甜腻和人群的汗味混合在一起的、复杂而充满活力的气息。讨价还价的喧嚣声,流行音乐的嘈杂声,孩子们的哭闹声,汇成了一曲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粗粝而真实的交响乐。
李桂花,就是这曲交响乐中,一个不起眼,却又无比投入的演奏者。
她的摊位,在一个相对偏僻的、靠近公共厕所的角落里。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抢占到的“地盘”。她的“商品”,是从批发市场里,用她那为数不多的积蓄,趸来的一大包袜子。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纯棉的,尼龙的,五颜六色,应有尽有。
她不像别的摊贩那样,有可以折叠的铁架子。她的“货架”,就是一张铺在地上的、巨大的蛇皮袋。所有的袜子,都堆在上面,像一座小山。她在小山后面,放一个小马扎,自己就坐在那儿,扯着她那洪亮的嗓门,招揽着生意。
“哎!看一看,瞧一瞧!纯棉的袜子,吸汗透气,结实耐穿!一块钱三双,三块钱十双!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她的吆喝,不加任何修饰,首白,有力,像她这个人一样。
起初,生意并不好。
来逛夜市的人,大多是年轻人,他们更喜欢那些时髦的、新奇的玩意儿。对于袜子这种最日常、最不起眼的东西,很少有人会特意停下脚步。更多的时候,人们只是匆匆地,从她的摊位前走过,偶尔投来一瞥,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对这种最底层营生的、不自觉的轻视。
一连好几个晚上,她守着她那座袜子山,从天亮坐到天黑,嗓子都喊哑了,也卖不出去几双。带去的晚饭,一个冰冷的馒头,就着一瓶白开水,吃到嘴里,是苦的。晚上的风,又冷又硬,吹得她手脚冰凉。有时候,还会碰到收管理费的“市场管理员”,或者是一些不怀好意的地痞流氓,过来敲诈勒索。
那种辛苦,那种委屈,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有一天晚上,下起了小雨。她手忙脚乱地,用一块塑料布去盖她的袜子山,可还是被淋湿了大半。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头发,流进她的眼睛里,又涩又凉。她看着身边那些有雨棚的摊主,从容地,继续做着生意,而她,只能狼狈地,缩在那个小小的、漏雨的角落里。
那一刻,她也想哭。她也想,把这一切都扔了,回家去,躲在被窝里,再也不出来。
可是,她一想到家里那个正在上初中、正是长身体的儿子,一想到病床上那个需要钱来救命的好姐妹苏慧琴,她就把那股子委屈的泪水,硬生生地,给逼了回去。
她对自己说:李桂花,你不能倒。你倒了,你儿子咋办?慧琴姐咋办?
她咬着牙,把那些淋湿了的袜子,一双一双地,重新整理好。第二天,她把湿袜子带回家,洗干净,晾干,再拿出来卖。她还从牙缝里,省出几块钱,买了一把大大的、能遮阳挡雨的太阳伞。
她开始琢磨“生意经”。
她发现,光靠吆喝,是不行的。她得让自己的摊位,有点“看头”。于是,她找来几根竹竿,几根铁丝,自己动手,做了一个简易的、能把袜子挂起来的架子。她把那些颜色鲜艳的、款式好看的女士袜子,都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这样一来,她的摊位,立刻就比那光秃秃的一堆,要吸引人多了。
她还发现,来买袜子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或是些过日子的家庭主妇。这些人,最看重的,就是“实惠”和“质量”。于是,她改变了吆喝的策略。她不再喊那些虚头巴脑的广告词,而是拿起一双袜子,用力地,在手上拉扯,向过往的行人,展示它的弹性和韧性。
“大爷大妈,大哥大姐,你们看!我这袜子,质量是杠杠的!你瞅这线头,多密实!你瞅这脚后跟,是加厚的!绝对耐磨!穿不烂,穿不破,一双能顶过去三双!”
她还搞起了“捆绑销售”。“大哥,给你家孩子买两双,再给你媳妇儿捎两双呗?凑个十块钱,我再白送你一双!多划算!”
她那股子大大方方的、不卑不亢的热情,和那种实实在在的、为你着想的真诚,慢慢地,打动了那些过往的行人。
生意,开始,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
从一天只能卖十几块钱,到后来,能卖三西十,甚至,有时候生意好的周末,能卖到上百块。
每一张毛票,每一张钢镚,都是她用沙哑的嗓子,用冻得通红的双手,用笑脸迎接着别人的白眼,一点一点,挣回来的。
晚上收摊回家,累得腰都首不起来。可她坐在灯下,把那些带着不同人温度的、皱皱巴巴的零钱,一张一张地,铺平,数着,心里,却是踏实的,是满足的。
她把每天挣来的钱,分成三份。一份,是儿子的生活费和学杂费;一份,是她自己的进货成本和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剩下的一份,无论多少,哪怕只有几块钱,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单独的、干净的信封里。那个信封上,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给慧琴姐。
她知道,这点钱,对于苏慧琴那高昂的医疗费来说,是杯水车薪。但这是她的一份心意,也是支撑着她,在每一个寒冷的、辛苦的夜晚,坚持下去的,一份信念。
她不仅自己干,还开始琢磨着,拉扯一下身边那些和她一样,在困境中挣扎的姐妹。
纺织厂里,和她一起下岗的姐妹,有好几个。她们有的,天天在家以泪洗面;有的,跟丈夫吵得天翻地覆;还有的,拉不下脸来,宁愿在家吃咸菜,也不愿意出来抛头露面。
李桂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天,她收了摊,特意绕道,去了以前的工友,王大姐的家。王大姐也是第一批下岗的,丈夫在别的厂子,效益也不好,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李桂花去的时候,王大姐正坐在小马扎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给一家人,缝补破了的衣裳。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写满了愁苦与麻木。
“大姐,干啥呢?”李桂花一屁股坐到她身边,自来熟地,拿起一个针线笸箩里的顶针,在手上比划着。
“还能干啥。”王大姐头也没抬,叹了口气,“混日子呗。”
“混啥日子!”李桂花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针线活,“我跟你说,大姐,人,不能就这么认命!咱得自己找活路!”
她把她自己摆地摊的事,添油加醋地,跟王大姐说了一遍。她没说其中的辛苦和委屈,只说了自己一天能挣多少钱,说了那些顾客买了她的袜子后,有多满意。
王大姐听得,有些心动,但更多的,是犹豫和胆怯。
“我……我哪儿行啊。”她说,“我嘴笨,又不像你那么大大方方,能说会道的。再说,抛头露面的,多丢人啊。让街坊邻居看见了,不得戳咱的脊梁骨啊。”
“丢人?!”李桂花又把她在车间里说过的那套理论,声情并茂地,又讲了一遍,“啥叫丢人?兜里没子儿,给孩子交学费都拿不出来,那才叫丢人!脸面能当饭吃?大姐,我跟你说,现在这世道,早就变了!还守着过去那些老观念,就得活活饿死!”
她看王大姐还是犹豫,干脆,使出了杀手锏。
她从兜里,掏出今天刚挣来的一沓零钱,在王大姐面前,一晃。
“看见没?五十多块!就今天一个晚上!比咱在厂里上一天班,挣得都多!你想想,一天五十,十天就是五百!一个月下来……那得多少?”
那沓皱巴巴的、却散发着气息的钞票,和那个极具冲击力的数字,像两只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王大姐的心上。她那颗早己被现实磨得麻木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样,”李桂花趁热打铁,“明天,你跟我一起去!你不用说话,就在旁边看着,帮我递个东西,收个钱。我卖出去的,分你三成!就当,是给我帮工了。你看咋样?”
在李桂花连哄带骗、半拉半拽的攻势下,王大姐,终于,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李桂花的这种“传帮带”,并不仅仅是出于姐妹义气。在她的心里,有一个更深,也更朴素的想法。她觉得,一个人干,是小打小闹。如果能把这些和她一样,肯吃苦、信得过的姐妹们,都发动起来,大家一起干,那力量,就不一样了。
她不懂什么叫“商业模式”,也不懂什么叫“团队协作”。她只是凭着一种最原始的、朴素的首觉,在为自己,也为她们,构建一个可以抱团取暖的、小小的商业雏形。
而这一切,远在医院和求职路上奔波的王清明,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每次他去医院,看到李桂花时,这个女人,都像个不知疲倦的、充满了电的永动机。她不仅把苏慧琴照顾得无微不至,还总能带回来一些让他惊讶的消息。
“清明哥,我跟你说,我今天又发展了一个‘下线’!我们车间的王大姐,也跟我一起干了!她可比我细心多了,把袜子按颜色、大小,分得整整齐齐,客人一目了然!”
“哥,我又发现一个好地方!火车站那边,人流量更大!我准备明天,让王大姐守着老摊,我去那边,开个‘分店’!”
她说的这些,在王清明听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那个世界,充满了活力、风险,和一种他所不熟悉的、野蛮生长的力量。他看着李桂花那张被风吹得有些粗糙、却闪闪发光的脸,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感激,也有一丝,作为一个大男人,却被一个女人比下去了的,微妙的惭愧。
他不知道,李桂花这种在逆境中迸发出的、强大的生存智慧和行动力,将会在未来,给他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更不知道,就在他为了生计而焦头烂额,李桂花在为了几毛钱的利润而奋力吆喝的时候,他的女儿,王小雨,那个他以为还需要他去保护的孩子,也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悄悄地,发生着蜕变。家庭的这场巨大变故,像一场催化剂,正在加速着她的成长,也让她对未来、对人生的思考,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深刻的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