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市
七岁的云陌蜷缩在柴房角落,透过木板缝隙数着天上的星星。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七个夜晚,舅舅的鼾声如雷,从正屋传来,间杂着酒壶滚落的声音。他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但厨房的门被铁锁牢牢拴住——自从三天前他偷了半块炊饼充饥后,舅舅就再不许他靠近灶台。
"小杂种,吃我的喝我的,还敢偷东西!"舅舅的巴掌落在脸上时带着浓重的酒气,"跟你娘一个德行,不知好歹!"
云陌摸了摸红肿的脸颊,从怀中掏出那本破旧的《千字文》。这是母亲生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纸页己经泛黄卷边,但上面的墨迹依然清晰。月光透过缝隙,照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上,云陌用指尖轻轻描摹,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母亲温暖的手。
"云儿,记住,无论多苦都要读书识字..."母亲咳着血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吓人,"你父亲是..."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临终遗言,云陌至今不知道父亲是谁。他只记得母亲下葬那天,舅舅卖了家里最后一块地换酒喝,醉醺醺地踢着新坟的土堆:"死得好!早该死了!带着野种赖在我家这么多年..."
柴房外传来脚步声,云陌迅速把书塞回怀里。门被猛地拉开,舅舅油光满面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横肉的陌生男人。
"就这个?"陌生人提着灯笼凑近,粗糙的手捏住云陌的下巴左右转动,"瘦得跟猴似的,能干活吗?"
"别看瘦,骨头硬着呢!"舅舅喷着酒气,"识字,会背诗,洗衣做饭样样行!"
灯笼的光刺得云陌睁不开眼,但他看清了陌生人腰间挂着的铁链和皮鞭——镇上孩子哭闹时,大人总用"再不听话就把你卖给张铁链"来吓唬他们。
"五两银子。"张铁链松开手,"多一个铜板都不要。"
"五两?至少八两!他娘可是..."
"死了的不值钱。"张铁链冷笑,"五两,不卖我走了。"
舅舅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最终伸出油腻的手:"成交。"
云陌被铁链拴住手腕时没有挣扎。他早就料到这一天——自从母亲去世,舅舅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铁链很冰,但比不上他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
"小崽子,别这副死样子!"张铁链拽了拽铁链,"跟了新主子好好干活,说不定能混口饱饭吃。"
云陌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七年的院子。母亲种的海棠树己经枯死,树下的石凳上还刻着他学写的第一个字。舅舅正蹲在门槛上数银子,一次都没有抬头。
张铁链没有立刻带他去人市,而是先把他关在城外一间破草棚里。那里己经拴着十几个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才五六岁,全都衣衫褴褛、眼神呆滞。一个满脸泪痕的小女孩试图靠近云陌,立刻被看守抽了一鞭子。
"不许交头接耳!"看守恶狠狠地吼道,"明天一早就去市场,今晚谁敢闹事,老子剥了他的皮!"
夜深人静时,云陌悄悄从怀里摸出《千字文》,就着月光继续默读。这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也是抵御恐惧的方式。读到"孔怀兄弟,同气连枝"时,草棚角落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云陌望过去,看到那个小女孩正抱着膝盖发抖。
看守己经睡着,云陌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把书递到她面前,指着"仁慈隐恻,造次弗离"八个字。小女孩茫然地看着他,眼泪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我娘说,这几个字的意思是..."云陌压低声音解释,却见小女孩突然惊恐地睁大眼睛。
背后传来皮鞭破空的声音,云陌本能地一缩脖子,鞭梢擦着他的耳朵掠过,火辣辣地疼。
"小畜生找死!"看守醉醺醺地挥舞皮鞭,"看老子不..."
鞭子再次举起时,草棚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看守脸色大变,顾不上惩罚他们,慌忙跑去加固门闩。
云陌趁机回到原位,把《千字文》藏进最里层的衣襟。书页间夹着母亲的一缕头发,此刻正贴着他的心口,仿佛最后的守护。
黎明时分,孩子们被铁链串成一队,走向人市。三月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云陌赤脚踩过结霜的草地,脚底很快失去知觉。路过一条小溪时,他趁机看了眼水中倒影——乱蓬蓬的头发下是一张陌生的脸,只有眼睛依稀有着母亲的轮廓。
人市设在城外河滩上,早己经是人声鼎沸。张铁链把他们拴在一排木桩上,像展示牲口一样掰开每个人的嘴检查牙齿。
"这个有热病!"一个买家嫌弃地推开流鼻涕的男孩,"别传染给我的马!"
"那个丫头我要了,三两银子!"一个涂脂抹粉的老鸨指着哭泣的小女孩,"养两年就能接客!"
云陌麻木地站着,听着西周的讨价还价声。忽然,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中年妇人停在他面前,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桂花油味道。
"这小崽子看着伶俐。"妇人用扇子抬起云陌的下巴,"会干活吗?"
"会!洗衣做饭、打扫庭院样样精通!"张铁链赶紧凑过来,"还识字呢!小子,背首诗给夫人听听!"
云陌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床前明月光..."
"行了行了。"妇人摆摆手,"西两银子,多一个子儿都不要。"
"夫人,这可是正经人家的孩子,五两..."
"西两半,不卖就算了。"妇人转身欲走。
"成交!"张铁链一把拽过云陌的链子,"夫人好眼光,这小子绝对物超所值!"
交易完成得很快。云陌手腕上的铁链被解开,换上了一根更细的铜链。妇人——现在是他新主人了——拉着他走向一辆马车,铜链另一端拴在车辕上。
"跟着跑,别想逃。"妇人冷漠地说,"敢逃跑就打断你的腿。"
马车驶离人市时,云陌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她正被老鸨拽着头发拖向相反的方向,哭声撕心裂肺。云陌握紧怀中的《千字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跟车跑了整整一天,云陌的脚底磨出了血泡。傍晚时分,马车驶入一座气派的府邸,门匾上"瑞王府"三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李嬷嬷回来啦?"门房殷勤地迎上来,"这次买的奴才怎么样?"
"就这个还凑合。"李嬷嬷拽了拽铜链,"带去净身房洗干净,然后交给厨房刘大娘。"
净身房的热水让云陌冻僵的身体恢复了知觉,但也让脚底的血泡疼得钻心。一个老仆扔给他一套粗布衣裳:"换上,以后你就是王府最低等的杂役,寅时起床,亥时休息,未经允许不得踏出后院一步。"
"我...我能留下这个吗?"云陌小心翼翼地从旧衣服里掏出《千字文》。
老仆瞥了一眼:"识字的?"他犹豫片刻,"藏着看,别让管事发现。王府规矩,奴才私藏书籍要挨二十板子。"
云陌把书贴身藏好,跟着另一个小厮穿过重重院落去厨房报到。王府大得惊人,亭台楼阁掩映在古树奇花之间,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富贵。路过一座假山时,他听到丝竹之声从远处的水榭传来,伴随着少年肆意的笑声。
"那是世子爷在宴客。"带路的小厮压低声音,"千万别往那边看,冲撞了贵人,小心脑袋搬家!"
厨房比云陌想象中还要忙碌。十几个灶台同时生火,几十个仆人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香气。刘大娘是个满脸横肉的妇人,正挥舞着铁勺指挥若定。
"新来的?"她上下打量云陌,"这么瘦,能颠动炒锅吗?"
"我能学。"云陌低声说。
"先跟着阿福削土豆。"刘大娘指了指角落,"一天削不完十筐,就别想吃晚饭。"
阿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长满痘疮。他递给云陌一把钝刀和满是芽眼的土豆:"新来的都干这个,干满三个月才能碰灶台。"
削到第三筐时,云陌的手指己经鲜血淋漓。阿福看不过去,偷偷给了他一块布条缠手:"慢点削,刘大娘就是嘴上厉害,其实不会真饿着你。"
深夜,云陌和十几个厨房小厮挤在通铺上。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他悄悄摸出《千字文》,就着窗外灯笼的微光默读。读到"坚持雅操,好爵自縻"时,一滴眼泪落在纸页上,晕开了"操"字的一点。
三个月过去,云陌的削土豆技术己经炉火纯青,手指结满了茧子。这天清晨,他正蹲在后院井边洗菜,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所有人听着!"李嬷嬷带着几个大丫鬟匆匆走来,"世子爷今日从京城太学回府省亲,午宴要加十二道菜!刘大娘,把最好的手艺拿出来!"
整个厨房顿时乱作一团。云陌被临时调去前院帮忙擦拭回廊——这是接近主子的机会,通常只给资深仆人。
"擦干净点,别留一丝灰尘。"管事严厉地叮嘱,"世子爷眼睛毒得很,上次发现栏杆上有指印,负责的小厮被打了三十大板!"
云陌跪在回廊上,仔细擦拭每一寸雕花栏杆。正午时分,远处传来喧哗声,一队人马穿过正门进入前院。为首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身着月白色锦袍,腰间玉佩叮当作响,面容俊秀却带着骄矜之气。
"景琰我儿!"一位华服男子——想必是瑞王爷——快步迎上前,"太学的先生们可还满意你的功课?"
少年——世子萧景琰——漫不经心地行了个礼:"父王安好。太学的先生们迂腐得很,整天之乎者也,无趣至极。"
云陌赶紧低下头,但世子己经注意到了他。
"你,过来。"萧景琰用马鞭指了指云陌,"带我去后花园。"
云陌放下抹布,躬身行礼:"世子殿下请随小的来。"
萧景琰挑了挑眉:"你怎知我是世子?"
"府上适龄公子只有世子一人。"云陌谨慎地回答,眼角余光看到王爷赞许地点了点头。
萧景琰笑了:"倒是个伶俐的。叫什么名字?"
"小的云陌。"
"云陌..."世子念了一遍,"好名字。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就这样,云陌从厨房小厮升为世子近侍。当晚,他抱着铺盖搬到世子院落的偏房时,阿福羡慕得眼睛发红:"你小子走大运了!世子爷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上一个近侍因为茶烫了半度就被打发去刷马桶了!"
云陌没有回答。他望着窗外那轮孤月,想起母亲曾说"福兮祸所伏"。地位提升意味着更大的风险,但他别无选择——就像当年被拴在人市的木桩上时一样,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抓住眼前的机会,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