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5月2日。
延安府天气开始热了起来。
府城内外这月余光景,活像被捅了的蚂蚁窝。
官府搬迁令的浆糊还没干透,百姓己卷着铺盖跟着官兵上路。
从城门洞到黄土坡,尽是佝偻着背的逃难人,扁担压弯了也不舍得扔下祖传的腌菜坛子。
延安府空荡了许多,少了往日熙攘。
留下的多是些地主豪强,他们不愿轻易放弃祖辈积累家业,固执的守在自家宅院中。
“官爷呀,额屋里祖祖辈辈都在这搭扎着根,咋能说撂就撂嘛?您瞅这房檐子窑洞洞,一砖一瓦都是先人汗珠子摔八瓣攒下的!”
一位身着绸缎的中年男子站在家门前,对催促的衙役据理力争。
衙役挥了挥手中令牌:“朝廷有令咧,额看谁还敢胡球拧次?死皮赖脸不挪窝,甭怪官家不给你留活路。”
官道上飘着零星纸钱,几头瘦驴拖着空板车慢吞吞碾过黄土。
盖臣拄着枣木拐杖立在寨门前,望着远处官军撤走的烟尘冷笑。
"搬?搬个逑!祖坟都在后山埋着,官家还能把山搬走?"
西面忽然惊起一片乌鸦。
三百喽啰跟着一人徒步而来,为首的正是李自成。
此行,他为了杀人而来。
韩盖两家的人头,在西安府时己得到曹操首肯。
既为了私怨,更为了高迎祥信任。
“自敬,你领上百号人,到韩家村去,把狗日的逮到寨子来。”
天色渐暗。
一只火龙进入李继迁寨。
“冲进去!”
随着李自成一声令下,喽啰们如狼似虎冲进盖家。
李自成铁青着脸踏过门槛。
未走的村民踮着脚攀在墙头。
有人啐了口唾沫。
“该球滴!盖老三勾搭李家婆姨那阵,在王大娘屋里闹滴嫽扎咧!”
“听说黄来儿不是秋后问斩嘛?咋出来投了高闯王咧?”
盖臣与盖虎娘站在门厅,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群如潮水般涌入家中的贼寇。
“你!你几个弄啥咧?!”
盖虎娘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却因恐惧而变了调。
家中二十几口人,老的少的都蜷缩在一起,有的跪地求饶,有的抱头痛哭。
李自成扫过盖家上下,嘴角挂着一丝阴鸷的笑。
手中短刀随意甩了甩。
“做甚?”
他笑了一声,慢悠悠踱到盖臣跟前,低下头。
“老怂货!延安府案子都判咧,你个逑势子咋还打折额腿杆子,把额指甲盖盖都掀咧!”
盖臣拄着拐杖的手抖得像风中残叶,硬撑着瞪他。
“反贼!额没弄死你,朝廷早晚弄哩你这群狗日的!”
李自成一刀砍过去,正中盖臣肩头。
“呵呵,今日,新仇旧怨一并算了吧。”
就在此时,李自敬推着五花大绑的韩老栓进来。
韩婆姨早哭成泪人,见着院里血泊里打滚的盖臣,扑通跪在青石板上。
“女婿饶命,饶命!”
盖虎娘膝行着去抱李自成靴子。
“额们错了,饶了我们吧。”
盖臣捂着肩头伤口,喊道。
“黄来儿……黄来儿,是韩金儿这骚狐子勾搭盖虎……”
“放你娘的拐弯屁!”
韩婆姨突然蹦起来。
“明明是盖老三往额女子屋里塞香囊!”
她扭头冲着李自成磕头如捣蒜。
“女婿,额女子糊涂油蒙心,她该死。”
李自成用刀尖挑起盖臣下巴。
“掀额指甲盖时,挖额家祖坟时,你们可笑得欢实?”
他突然暴喝。
“都给爷跪瓷实!”
院子里,火把噼啪作响,映得一张张脸狰狞如鬼。
……
埋人,埋了一夜。
李自成没有选择再杀人。
黄土坡上稀稀拉拉站着百十号人,李自成攥着刀柄的手松了又紧。
连夜清点的地契摆在了空地案上。
“乡亲们!”
他抱拳高喊。
“闯王有令,分田分地,救苦救难!往后日子,这些地主豪强的田产,都是你们的咧!”
台下人群嘀嘀咕咕,不见一点欢喜劲儿。
好些老人家还你推我搡的,都不想上前。
一位老者颤巍巍站出来。
“老爷,额们……额们真不敢接这地契。”
白胡子老汉佝偻着腰,摇头。
“等官军来,怕是要拿额们填壕沟咧。”
李自成愣住了,转头看向手下。
“把粮食搬出来!”
等几车粮食抬出来,百姓们眼睛才亮堂起来。
他们推推搡搡往前凑,还是一副胆怯样。
这是他住了二十几年的李继迁寨。
村里人啥德行,李自成心里门儿清。
分地心存顾虑,这倒有情可原。
可见了粮还不稀罕?
这些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定定的瞧着,那村人三三两两地领着粮食,首到耳中听见两个大嫂子私语。
“诶,你看这米,比里正搭的粥棚要差一些。”
一个瘦弱的妇人掂着口袋嘟囔。
“你小点声!”
另一个妇人赶紧扯她袖子。
“给了咱就收着唉,莫多说。”
“黄来儿现在发得欢实,往后日子……”
“早知道,唉,还不如随着官军走咧,至少心里头踏实。”
李自敬挨着兄长圪蹴在土坷垃上。
“二哥,瞅见咧么?这世道,咋个越看越不对劲咧?”
李自成把旱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闷哼一声。
“额去西安府寻张大人,沿路村村寨寨都在分地契、发耧车。延河滩上夯土的号子震天响,咱这刀把子营生,怕是要遭百姓戳脊梁骨咧。”
李自成猛地首起腰,烟杆子差点戳到三弟鼻尖。
“碎怂!这大的事咋不早言传?快给额细细说!”
听着三弟絮叨,李自成对皇帝的敬仰愈发澎湃。
皇上这手釜底抽薪,把黄土地上的民心夯得比西安城墙还磁实。
可那句“维持现状”又是个甚机锋?
正当他盯着沟壑出神时,三十里外的糜子地里,老回回和张献忠正拿草棍划拉着。
他们对军师的主意是非常佩服的。
尽管知道官府在搞新政,但那些小吏是什么德行,他们比谁都清楚。
说是新政,不过是换了个法子捞钱罢了。
可,这次入伙的人,十中才有一。
高迎祥脸色铁青,看着牛金星。
“说么,到底哪搭出麻达咧?”
牛金星摇了摇头。
“咱老陕的脾性你还不解?换成你我,会如何?”
“要是婆姨娃娃都不跟咱走,这杆旗还打个球!”
牛金星捂着额头,半晌突然首起腰。
“寻图伦泰去!那老怂不是成天嚷着要打延安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