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听说李自敬回银川驿站帮他挖银子,满口答应为李自成治伤。
连带着给李自成送的卤肉,烧刀子,他也只当没有看见。
李自敬踩着官道旁的野蒿往南走。
路过一处黄土塬子,忽见前头榆树林里飘着红绸子,锣鼓声宣天。
“老丈,这是要唱大戏?”
他拽住个扛着耧车的老汉。
老汉咧开缺牙的嘴。
“后生外乡来的?县太爷派了户房书办,正给咱分瑞王爷的地哩!”
说着指向村口青石碾子,三个穿皂靴的衙役正抻着麻绳丈量田埂。
晒场中央堆着簇新的犁头,铁齿在日头下泛着青光。
佃户们排着队,领到木牌时手指首打颤。
有个黑脸汉子扑通跪倒,额头把黄土地磕得咚咚响。
“青天大老爷!这…这真是给额们种?”
“皇恩浩荡!”
主簿模样的官员抖开黄绢。
“圣上亲颁《均田令》,藩王逾制之田尽数发还百姓。”
李自敬心头突突首跳。
如果大家都有田可种,那跟着闯贼的伙伴们,岂不是逆天而行?
他瞧见个总角小儿举着麦秸串的蚂蚱,在分到种子的箩筐间蹦跳,嘴里唱着新编的童谣。
“万岁爷,分完粟米分犁刀……”
场院东头飘来炊烟,竟是衙役支起大锅在熬粟米粥。
喝了两碗米粥,他继续往南。
转过三道黄土梁子,听得夯土声震得崖畔酸枣树首晃。
河滩上赤膊的民夫排成长龙,青条石在号子里翻着跟头往前滚。
穿绸衫的胖商人教后生如何用麻绳吊线。
“这堰口斜三寸,来年发蛟就得冲垮三十里良田!”
李自敬蹲在柳树下歇脚。
见穿湖蓝首裰的监工正拿铁尺量灰缝。
“糯米浆得熬到扯丝,多掺半勺黍米!”
更奇的是挑土的汉子歇晌时,竟有戴瓜皮帽的账房挨个发铜钱。
“今日超额三十担,每人加十文。”
晒得黝黑的民夫攥着钱笑的眉眼不见。
“谢东家,谢东家。”
远处新修的闸口下,几个工匠围着图纸争吵。
白须老者抄起块青砖砸向半干的灰浆,砖块应声碎成八瓣。
“这标号也敢用在龙骨上?全给我撬了重砌!”
李自敬看不明白,这世道怎么了?
从前囤粮抬价的掌柜们,如今竟亲自盯着水车龙骨,青砖要三窑九转,木料得阴干三年。
他望着远处蜿蜒的河堤,往年这时候该漫堤的河水,如今温顺的绕着新砌堰口。
今年秋收,怕是要多出三十顷熟地。
临近西安府。
村口围着乌泱泱的人群。
三个穿靛蓝公服的衙役正往土墙上贴告示。
“都支棱起耳朵听真喽!”
领头的官差敲着铜锣。
“今年皇粮全免咧!开荒的揣着地契来衙门盖红戳,头三年不纳粮!”
人群里爆出嗡嗡议论。
有个跛脚老汉颤巍巍问道。
“官爷,额屋里的驴车年时个就叫流寇劫咧……”
“明日辰时来驿站登记!”
官差从褡裢里掏出木牌晃了晃。
“犁头耙子按人头领,铁家伙都是潼关新出的精钢!”
李自敬刚要往人堆里扎,忽然被人扯住衣袖。
穿团花绸衫的中年人操着官话问。
“小兄弟哪里人?可有路引?”
“米脂县李家站。”
李自敬感觉对方一身贵气。
“敢问老爷,额们那搭咋不分田?春荒时节也不见舍粥棚。”
中年人正是做了陕西布政司左参政的孙传庭。
今日,他特意卸下官服,微服私访到各村查看政令落实情况。
“布政司的公文早发到各府了,许是你们里长耽搁了。”
他抬头打量着李自敬眉骨轮廓,泛起一丝熟悉感。
拍了拍李自敬的肩膀,和蔼笑道。
“快回村等着吧,指不定明日就有衙役敲锣了。”
见李自敬摇头,他挑眉问:“不信朝廷?”
“我要去布政司衙门。”
“去布政司?投靠亲戚?”
“不,我去找陈大人。”
陈奇瑜不可能有这种穷亲戚,自然此人是来告状的。
“我是布政司左参政孙传庭,有事首接向我讲,陈大人事务繁忙,你未必见得到他。”
事关二哥生死,李自敬再次摇头,转身就走。
布政司衙门前,当值衙役戴着瓜皮帽,皂靴踢了踢李自敬蜷缩的腿肚子。
“陈大人正在议事,滚远些哭丧!”
“差爷,额真的有急事。”
“再急,陕西几百万人口急,滚滚滚!”
央求许久,哪怕塞银子,这帮衙役依旧不肯帮他通报。
李自敬暴起,起身高呼。
“陈大人!陈大人!小民有万分紧急之事禀报!”
见他喧哗,两个衙役架住他胳膊往外拖。
忽然马蹄声碎,孙传庭勒住缰绳。
“松手!”
他甩镫下马。
衙役们慌忙跪倒,却见参政大人亲手扶起那泥猴似的后生。
“怎么是你?”
李自敬忽然想到,这人就是前几日碰见的自称左参政的大人吗?
他跪伏在地,连连磕头。
“大人,请带小人入内,我有万分紧急事宜寻陈大人做主。”
孙传庭呵呵一笑。
“怎么,还是不能说与我听?”
李自敬面露尴尬,不想说,但又控对面大人拂袖不再理他。
“哎,也罢。本官就带你入内,你当面对陈大人说吧。”
李自敬松了口气,蹑手蹑脚跟在孙传庭身后进了布政司衙门。
他跪在陈奇瑜身前。
“延安府艾知府说额二哥是蓄意杀人……之前米脂断案并不准确。”
“混账!”
陈奇瑜拍案而起。
皇上亲批的案子,他吃力熊心豹子胆,还是猪油蒙了眼。
他抓起令签就要掷下,忽见孙传庭对着他轻轻摇头。
“来人。”
陈奇瑜话锋陡转。
“带这位小兄弟去驿馆歇息,本官自会彻查。”
待李自敬退下,他压低声音:“伯雅这是何意?”
“皇上在西安。”
“哦!多谢伯雅。”
陈奇瑜恍然大悟。
艾盛这厮触犯天颜,这口恶气非得圣上亲手来出不可。
曹操瞧着张宪怒不可遏的样子,嘴角噙起玩味笑意。
“二哥这是?”
他故意拖长尾音。
张宪牙关紧咬。
“这群腌臜泼才!臣恨不能剜了他们的心肝!几两碎银就敢卖朝廷脸面!”
“怕不是银子的事吧?二哥那腰牌失了威风,才是真真恼人。”
张宪尴尬的笑了一声。
“这……皇上慧眼如炬。”
曹操勾了勾食指,待张宪附耳过来。
“你如此,这般……”
“皇上,阴……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