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立在园中凉亭,下颌微抬,神色如常。
“圣谕己下,不日赴滇。”
盐商吕宦安攥紧拳头。
“牧斋先生!滇南瘴疠横行,苗彝杂处,这分明是借刀杀人之计!”
石凳上几个绸缎商人跟着骚动起来。
中年男子用袖口压了压石桌上的浮灰。
“依学生愚见,不如称病致仕。晚生族中在姑苏尚有七进宅院......”
扬州粮商席兴突然拍案。
“吕东主糊涂!先生若退,浙首两省十三家票号明日就得改姓!”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正是!先生,我们同气连枝。此时若退,林记、杜家绸庄、周木行这些百年商号,迟早被那些豺狼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钱谦益静立亭中,眼神深邃,不急于表态。
半晌,他轻抬手掌,示意众人安静。
“诸位且听我一言。”
众人屏息凝神,等待下文。
“皇上此举,无非是敲山震虎。无论致仕还是上奏,都是徒劳。依我看,不如顺势而为,即刻启程赴滇。诸位不必忧虑,云南虽远,却是遍地黄金,或许正是开创新局契机。”
吕宦安紧锁眉头,难掩失望。
“先生,您就这样认命了?到了那穷山恶水,您还如何施展抱负?”
“路途再远,总可开通;蛮人再凶,总能化解。”
钱谦益伸手抚了抚亭柱上的浮雕,目光悠然落在不远处的芭蕉树影上,声音显得无比清晰。
“当年东林诸君能在无锡破庙里讲学。如今这乱世交叠,反倒添了些破旧立新的契机。重建学堂,汇聚贤能,岂不正当其时?云南地界虽偏,却也有潜力。诸位可以逐步往云南布局探路,提前铺设商贸根基。”
此言既如春风入骨,又似暮鼓敲心,引得亭中商贾低眉沉吟。
“先生果真高瞻远瞩。”
林润丰低头理了理衣角,端起茶盏掩住方才的些许迟疑,语气多了几分敬重。
“既是如此,林某回去后便召人筹备南下开路事宜!”
吕宦安眉头终是舒展,揉了揉指节,也己做出抉择。
“先生既意己决,我吕家号便陪到底。江南有江南的局,云南也有云南的新天。”
钱谦益闻言,眸底笑意微漾,随手拨了拨亭柱旁垂下的一片芭蕉叶。
“诸位放心,有变则通,有通则存。只要不让那些小人损毁了东林一脉的精气,这朝野河山,总还有救。况且,魏忠贤布下的局,诸位何不参与?呵呵,不过是价高者得罢了。”
此话甫落,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
“魏阉好财?咱东林可是从不缺银子”
“哈哈”
……
钱谦益为东林商号争利被贬云南的消息,几个时辰插翅般飞遍各商帮。
翌日。
魏府朱门外人头攒动,铜钉大门似铁铸般紧闭。
张宪府上倒是大门敞开,两日来除了家丁进出,竟是门可罗雀。
愁的张二爷在家差点拿夫人孩子撒气。
“真他娘一窝睁眼瞎!菩萨跟前烧香都能找错庙门,活该穷得叮当响!”
正盘算着要不要漏点口风,门房小跑着递进名帖。
“老爷,洞庭商帮程前号的汪掌柜候着呢。”
张宪眼底精光一闪,掸了掸蟒纹补子。
“快,快,快请!”
他整了整乌纱帽,大马金刀往太师椅上一坐,跷起二郎腿,指尖在紫檀扶手上敲着太平调。
汪谦猫着腰碎步趋进,脸上堆着能挤出蜜糖的笑。
“参见指挥使大人。”
张宪故作矜持,微一颔首,手指圈椅示意。
“原来是洞庭商帮的汪东家,不知寻本官有何贵干?”
汪谦虚坐半张椅面,陪着笑脸道。
“赶巧碰上魏公公的赏宝会,听说大人高升,这不紧赶着来沾沾喜气么?”
“哈哈,有心了,有心了。”
张宪眯眼打量他空荡荡的袖管,心中暗骂。
贺喜?
你他娘的用嘴来贺喜?
汪谦七窍玲珑,见张宪目光频频扫向自己袖口,立即会意。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布袋,轻放案边。
“嘿嘿,小的来的匆忙,带了一点土特产。”
张宪竖起耳朵,听那动静。
金条?
看样子只有区区两三百两。
这点银子,看来所求不大啊。
他瞥了一眼,淡淡应道。
“多谢了。”
汪谦重新落座。
“明日魏提督的赏宝大会,您可要参加?”
张宪等的就是这句话。
“明儿,倒是可以去凑凑热闹。那些宝贝我在魏府都瞧过了。好些还是我帮着挑的呢。说真的,东西确实不错,老魏有这个底子。”
听张宪话里意思,汪谦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布袋。
他轻拍了一下脸颊。
“哎呀,瞧我这记性,还有一份儿土特产呢,怎么给漏了。”
“呵呵,无妨,无妨。”
张宪摆了摆手,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不知明日那些买卖,魏提督将如何处置?”
一个消息卖几千两银子,张宪觉得挺划算,不过,如果他是帮洞庭商帮要的,那未免太便宜了。
“哦,你说军粮那些事儿吧,老魏与我倒是商讨过,但,不方便说。一旦说了,那不就坏了规矩吗。”
听见有戏,汪谦哈哈笑了起来。
“大人,不知,这个消息价值多少土特产?”
张宪伸出两根指头,着下巴。
汪谦不动声色从怀中掏出一摞银票。
“大人,土特产不多,还请笑纳。”
张宪眼皮微抬,目光扫过那摞银票。
你他娘的,袖中自有乾坤啊。
他十分好奇,汪谦袖袋中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他放下茶盏,伸手拿过银票,随手翻了两下。
“关于那些军粮的事嘛……”
汪谦近身,附耳倾听。
他心满意足起身告退。
一出门,快步上了一辆马车。
不久,几个身影从暗处悄然现身。
张府突然热闹起来。
仅仅一个下午,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当夜灯火通明,张宪坐在书房里,捧着那一堆银票,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嘴里喃喃道:“皇上的内库,多少又有一点儿进项了。”
与张宪家的欢天喜地不同,各个会馆灯火通明,传来阵阵激烈的争论声。
“明日,陕北卫所军粮、盐引,我等势在必得!”
“关锦一带,我们可以趁运送军粮,再做些铁器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