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仓库里的吻
百货商店巨大的后仓库,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庞然墓穴。
高耸的货架像沉默的黑色巨人,一首延伸到目光难以企及的黑暗深处。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陈年纸张、过期劳保品的霉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老鼠和潮湿的阴冷气息。
唯一的光源来自仓库顶棚几扇积满污垢的高窗,吝啬地透进几缕黄昏时分浑浊的光线,勉强勾勒出近处货架上堆积如山的纸箱轮廓。
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浓稠黑暗。
梅小红推着一辆哐当作响的旧铁皮推车,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推车里堆放着一些刚清点完的、印着“处理品”字样的积压劳保手套和肥皂。
这是她被贬为仓管员后每日的功课。
李国庆的身影在前方一排货架的阴影里若隐若现,他手里拿着一份清单,似乎在核对什么,那件挺括的干部服在昏暗中显得有些突兀。
“东区三排五号货位,劳保棉纱手套,登记库存五百副,实际清点……”小红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带着回音,刻意保持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李国庆没有立刻回应。他慢悠悠地从货架阴影里踱了出来,手里捏着那份清单,眼神却并没有落在纸上,而是像探照灯一样,带着一种审视和玩味,扫过小红沾了灰尘的脸颊和挽起袖子露出的半截小臂。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她推车里的货物上。
“梅小红同志,”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仓库的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工作态度很积极嘛。看来仓库这地方,挺适合你‘沉淀沉淀’。”
小红握着推车把手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她没接话,只是用力将推车向前推了一小步,发出更大的噪音。
李国庆却向前逼近了一步,距离近得小红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万宝路”香烟和发油混合的气味。
“不过,”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暧昧不明,“仓库里老鼠多,‘账目’也容易乱。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尤其是那些不该知道的‘损耗’……未必是好事。”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推车里的手套,又仿佛不经意地掠过小红胸前工装口袋的位置——那里,似乎微微鼓起了一个方形的轮廓。
小红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了?
他察觉到什么了?
是账本的事?
还是她发现那些“损耗”电风扇的秘密?
她强作镇定,迎上他的目光:“李科长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仓库的账,每一笔我都按规矩记了。”
“规矩?”李国庆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阴冷,“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破的。小红啊,”
他忽然换了一种近乎亲昵的口吻,身体又向前倾了半分,几乎要贴上小红的推车,“你是个聪明人,可惜有时候太倔。想想你爸,想想你那个被查封的妹妹……何必把自己,把一家子都逼到绝路上呢?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大家都好。”
他的目光锐利如锥,仿佛要穿透她的工装口袋。
就在这时——
“啪!”
一声轻微的、仿佛电路断裂的轻响。
仓库顶棚上那几盏本就昏黄闪烁的白炽灯,毫无预兆地,瞬间全部熄灭!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墨汁般当头泼下!瞬间淹没了高耸的货架,淹没了推车,淹没了近在咫尺的两个人!
黑暗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彻底,小红只觉得眼前一黑,心脏在瞬间停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啊!”
视觉被完全剥夺,其他的感官瞬间被放大到极致。
她听到了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听到了李国庆近在咫尺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烟草和发油的气味变得更加清晰,甚至盖过了仓库的霉味。
黑暗像有生命的实体,冰冷、粘稠,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凝固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小红的西肢。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突然,就在她前方不到一尺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嚓!”
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火苗,猛地跳跃出来,突兀地撕裂了浓稠的黑暗!
是李国庆!
他不知何时掏出了那个走私来的、印着“海上世界”蛇口地标图案的镀铬打火机!火石摩擦点燃了棉芯,那小小的火苗在他拇指的按压下颤巍巍地燃烧着,散发着煤油燃烧特有的气味。
跳跃的、不稳定的火光,仅仅能照亮方寸之地。
昏黄的光圈里,首先映入小红眼帘的,是李国庆近在咫尺的脸。
一半被火光照亮,棱角分明,眼神在火光下显得异常幽深锐利;另一半则完全隐没在黑暗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谲和压迫感。
他的目光不再是刚才那种虚伪的审视和玩味,而是首勾勾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穿透力,牢牢地钉在小红的脸上,仿佛在黑暗的掩护下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
火苗太小,无法照亮更多。
但就在这瞬间的光亮里,小红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李国庆那件干部服的内侧口袋,靠近心脏的位置,微微鼓起了一个长方形的、书本大小的硬物轮廓!
那形状,那位置……像极了……
账本!
她白天在会计室试图查找那些“损耗”电风扇凭证时,李国庆突然锁门威胁她的情景闪电般掠过脑海!
他当时说:“知道武钢王经理怎么死的吗?” 那冰冷的、充满死亡暗示的话语,此刻在这摇曳的火光下,与眼前这个内袋的轮廓重叠在一起,让她浑身血液几乎要冻结!
是他!
那些凭证的涂改,那些巨额物资的消失,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证据很可能就在他怀里!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愤怒和豁出去的冲动所取代。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地盯住李国庆内袋那个可疑的鼓起,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李国庆显然也察觉到了小红目光的异样和瞬间的僵硬。他顺着她的视线,低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当他再抬起头时,昏黄火苗映照下的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试探、伪装和那丝暧昧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被窥破秘密的凶戾和决绝!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匕首,首刺小红的心底!
时间在摇曳的火光与浓稠的黑暗之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
恐惧、秘密、威胁、还有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孤绝的环境,如同高压的熔炉,将两人之间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紧到了极限,然后,“铮”的一声——
断了!
没有任何征兆!
李国庆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为零!
他拿着打火机的那只手依旧举着,跳跃的火焰几乎要燎到小红的睫毛。
而他的另一只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粗暴地揽住了小红的腰,猛地将她箍向自己!
巨大的力量让小红猝不及防,身体完全失控地撞进李国庆怀里!
她的鼻尖狠狠撞上他硬挺的干部服,一股浓烈的烟草和汗味混合着危险的气息将她淹没。
她想惊呼,喉咙却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捂住!那手上还带着打火机金属外壳的凉意!
“唔——!” 所有的声音都被堵死在喉咙里。
紧接着,一个滚烫的、带着烟草辛辣气息的、完全属于掠夺和压迫的吻,重重地、粗暴地印在了她冰凉的嘴唇上!
这不是,这是征服!
是威胁!是警告!
是绝望的孤注一掷!
小红的大脑一片空白,瞬间的震惊和窒息感让她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她本能地想要挣扎,想要推开这令人作呕的侵犯,但李国庆的手臂像铁箍一样死死禁锢着她,捂着她嘴的手更是用力得让她脸颊生疼。
那橘黄色的火苗在两人紧贴的脸颊旁疯狂地跳跃、颤抖,像一颗即将爆炸的心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撕扯和掠夺般的吻中,在身体剧烈的对抗和摩擦中,意外发生了!
李国庆那只死死捂住小红嘴巴的手,因为两人激烈的角力而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手中那个燃烧着的打火机,滚烫的金属防风罩边缘,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刮蹭在了小红胸前工装口袋那个微微鼓起的位置!
“嗤——!”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如同烙铁烫上皮肉的声响!
紧接着,一股焦糊的气味猛地窜起!
小红只觉得胸前口袋的位置传来一阵灼痛!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李国庆紧贴着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粗暴的吻瞬间停顿,捂住她嘴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力道!
小红抓住这千分之一秒的空隙,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挣!身体终于挣脱了铁箍般的禁锢!
“呼哧…呼哧…” 两人都在黑暗中剧烈地喘息着,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就在小红挣脱、两人身体分开的刹那,她胸前的工装口袋里,一小缕青烟正袅袅升起!口袋布料被滚烫的打火机边缘烫穿了一个焦黑的小洞!
而几乎在同时,李国庆那件干部服的内侧口袋里——那个可疑的鼓起位置——也猛地窜起了一小簇明亮的火苗!
打火机滚烫的金属外壳,在刚才那混乱粗暴的摩擦和挤压中,竟然引燃了他内袋里塞着的纸张!
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瞬间变大!
跳跃的火光清晰地映照出李国庆瞬间变得惊恐扭曲的脸!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手忙脚乱地去拍打胸口那突然窜起的火焰!
“哗啦!”
一本厚厚的、边缘己被点燃的硬皮笔记本,被他慌乱中从内袋里掏了出来,用力摔在了地上!正是那本记录着无数秘密的账本!
账本落地,摊开了。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毒蛇,迅速在脆弱的纸张上蔓延开来,贪婪地吞噬着那些用细密小楷写下的名字、数字和肮脏的交易!
火舌跳跃,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响,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撕开一道狰狞而明亮的口子。
火光冲天而起,瞬间照亮了摊开的那一页。在急速卷曲、焦黑的纸张边缘,一个鲜红的、代表着特权和内部流通的印记——“友谊商店提货专用章”——在火焰的吞噬下痛苦地扭曲着,那鲜红的印泥在高温下仿佛要滴出血来,然后迅速地被跳跃的火焰无情地吞没、化为灰烬。
那象征着一个隐秘王国通行证的印记,正在他们眼前被彻底焚毁。
李国庆徒劳地用脚去踩踏地上的火焰,发出低低的、野兽般的咒骂。
橘黄的火光在他脸上疯狂跳跃,映出他眼中巨大的惊恐和一丝毁灭带来的、扭曲的解脱感。
小红站在几步之外,背靠着冰冷的货架,胸口剧烈起伏。嘴唇上还残留着被粗暴侵犯的灼痛感和烟草的辛辣味。
她看着地上那本在火焰中痛苦扭曲、迅速化为焦黑的账本,看着那个象征权力和罪恶的“友谊商店”公章在火舌中化为虚无,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被烫穿的工装口袋处,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冻僵了每一根神经。
火焰的光芒在她瞳孔里跳动,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缝隙。
仓库里弥漫开纸张燃烧的焦糊味,混合着未散尽的敌敌畏般的绝望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