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顶替者的困境(1988年夏)
核心冲突:体制内生存法则与良知的撕裂
第一节:仓库阶下囚
百货商店后仓那扇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落下,隔绝了前厅隐约传来的喧闹人声和邓丽君甜腻的歌声。
一股浓烈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首冲梅小红的鼻腔——那是堆积如山的过期劳保手套、解放鞋散发出的浓重橡胶味,混杂着帆布工装服上顽固的机油气息,更深一层,是某种东西在幽暗里悄然腐败、生出霉斑的阴湿腥气。
光线吝啬地从高处几扇蒙尘的、布满蛛网的气窗渗入,勉强勾勒出仓库庞大而杂乱的轮廓: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铁货架,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上面塞满了积压多年的滞销品,落满了厚厚的尘埃。
空气凝滞、沉重,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时光腐朽的碎屑。
仓库管理员老刘,一个身形佝偻、脸上刻满风霜沟壑的老头,从一堆废弃包装纸箱后面慢腾腾地踱了出来。
他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打量着小红的工装,嘴角向下撇着,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近乎悲悯的嘲讽。“梅小红?”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砂纸在摩擦,“李科长吩咐了,你以后就归我管。仓库,就是咱的地界儿。”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仓库深处一个堆满破旧麻袋的角落,那里勉强清理出一小块空地,放着一张瘸腿的木桌和一把嘎吱作响的破藤椅,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缸,杯沿积着厚厚的茶垢。“喏,你的宝座。”
老刘从油腻腻的工装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串沉甸甸、锈迹斑斑的钥匙,“哗啦”一声丢在桌上,“管好它,丢了东西,拿你是问。”
小红沉默地放下自己简单的行李——一个装着饭盒和几件换洗衣服的网兜。
她伸手去拿那串冰冷的钥匙,指尖触到上面黏腻的油污和铁锈的颗粒感。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密集的“窸窸窣窣”声,伴随着几声尖利的“吱吱”叫,从旁边高高的货架深处清晰地传来。
几只硕大的老鼠身影在堆积的帆布和纸箱缝隙间倏忽闪过,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更深的阴影里。
老刘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黄的残牙,无声地笑了笑。他佝偻着背,走到角落一个同样落满灰尘的铁皮柜前,费力地拉开一个抽屉。
里面没有文件,只有几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剧毒”、“立杀”。他熟练地撕开一个袋子,一股刺鼻的、甜腻又带着辛辣的化学气味立刻弥漫开来。“喏,好东西,”他抓出一把灰白色的粉末,粉末里混杂着一些可疑的红色颗粒,“特效灭鼠药。‘三步倒’。账上,就靠它吃饭。”
小红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老刘枯枝般的手指捻着那些毒粉,那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微光。“靠它……吃饭?”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傻姑娘,”老刘凑近了些,那股混杂着劣质烟草和老人味的气息喷在小红脸上,“你以为仓库的经费哪儿来?上头拨的那点钱,够买扫帚吗?靠的就是这些‘损耗’!”他用下巴点了点那些灭鼠药,“虚报用量,多报次数,这药粉子就是真金白银!懂不懂?这叫‘老鼠账’!仓库里的老规矩。”
他又抓起一把药粉,像展示宝贝一样,“你看这成色,多足!报上去,就说老鼠闹得凶,耗量大,一笔开销不就出来了?大家伙儿分分,好歹是个油水。”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将一把药粉倒进一个豁口的破碗里,又从一个写着“古巴原糖”的麻袋里,小心地舀出一些雪白的砂糖,混入药粉中,用一根脏兮兮的筷子搅匀。“加点糖,香味儿足,耗子更爱吃,死得快!”他的动作熟练而麻木,仿佛在准备一顿再平常不过的晚餐。
小红胃里一阵翻搅。她看着那碗掺了糖的毒药,看着老刘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这庞大、阴森、弥漫着腐朽和欺诈气息的仓库牢笼。
货架深处,老鼠啃噬硬物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嘲弄的低语。
她曾是光鲜亮丽的售货员,站在明亮的柜台后,如今却坠入这阳光照不到的底层,被逼着与毒药和谎言为伍。
老刘将那碗混合物推到她面前,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学着点。下午就去库管科报单,就说这个月鼠患特别严重,用了……”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公斤药!记住了?”
小红没有应声。她的目光越过那碗毒药,落在那袋敞着口的、雪白晶莹的古巴白糖上。
仓库里死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老鼠的啃噬声和远处水管滴水的“嗒…嗒…”声在空洞地回响。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碗毒药,而是探向了那袋白糖。手指插进冰凉细腻的糖粒中,抓起满满一把。
雪白的砂糖,在昏暗的光线下,竟也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光泽。
然后,在老刘困惑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小红面无表情地扬起手。雪白的糖粒,如同冬日里一场无声的、纯净的雪,簌簌落下,飘散在布满灰尘、油污和鼠迹的水泥地上。
她弯下腰,将更多的白糖从袋子里捧出,细细地、均匀地洒在货架底部、墙角、那些老鼠最可能出没的阴影里。白糖在肮脏的地面上铺开,像一条条蜿蜒的、的、通往毁灭的白色路径。
老刘终于反应过来,惊得跳脚,声音都变了调:“你…你疯啦?!这糖是计划物资!要票的!你…你糟蹋东西啊!”他想扑上来阻止,却被小红冷漠的眼神钉在原地。
小红首起身,拍了拍沾着糖粒的手掌,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刘师傅,账,不是这么做的。”她看着那些幽暗的角落,仿佛己经预见了即将上演的、由她亲手导演的混乱。“您不是说耗子闹得凶吗?那就让它们闹得更凶一点。”
老刘看着地上那片刺眼的白,再看看小红那张年轻却异常冷硬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佝偻着背,深深地叹了口气,像一截彻底失去水分的朽木,缓缓挪回了他的角落。
仓库里,只剩下砂糖无声的诱惑,和阴影深处,那些蠢蠢欲动、被甜蜜吸引而来的啮齿动物。
一场风暴,正在这封闭的牢笼里,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