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的饭桌上,气氛比屋外倒春寒的天气更加冰冷凝滞。一碗早己没了热气的青菜寡淡地搁在桌子中央,旁边是一碟腌萝卜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气味——不是饭菜香,而是某种刺鼻的药味混合着陈旧家具的霉味。
梅母端坐在饭桌的上首,腰杆挺得笔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罩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下的乌青和嘴角两道深深的、向下撇的法令纹,透露出极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紧绷。她的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牢牢锁在桌对面的梅父身上。
梅父佝偻着背,缩在长条凳上,仿佛比平日里又矮小了几分。他面前没有碗筷,只有一个小小的、半满的玻璃杯,里面盛着一种浑浊的、深褐色的液体。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桌沿一块剥落的油漆,眼神躲闪,不敢与妻子对视,更不敢看那个杯子。他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
饭桌的一角,那刺鼻气味的源头赫然在目——一个深棕色的玻璃瓶,瓶身上贴着骷髅头和交叉骨头的危险标志,标签上三个漆黑的印刷体大字:敌敌畏!瓶子旁边,放着一板铝箔封着的白色药片,是梅父常年服用的降压药“复方利血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梅母终于动了。她伸出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拿起那板降压药,用指甲熟练地抠出一粒白色的药片。药片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接着,她的手伸向了那个深棕色的敌敌畏瓶子。瓶盖被拧开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那股浓烈、甜腻又刺鼻的农药气味瞬间在小小的饭厅里爆炸开来,浓烈得让人头晕目眩。
梅父的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桂芬……桂芬……别……别这样……我……”
梅母像是完全没听见。她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可怕。她拿起那粒小小的白色降压药片,没有丝毫犹豫,将它投入了那个盛着深褐色液体的玻璃杯中!药片迅速下沉,在浑浊的液体里翻滚了几下,边缘开始溶解,冒出一串细小的气泡。
然后,她端起了那个致命的杯子。杯沿抵在梅父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失去血色的嘴唇边。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扎进梅父的耳朵里,也扎进刚刚放学回家、正蹑手蹑脚走到饭厅门口的小红耳朵里:
“喝下去,老梅。”
“死,你也得给我清清白白地死!”
“梅家丢不起这个人!我和女儿们,更背不起你这个污名!”
梅父的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下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杯子,看着杯子里那旋转、溶解的药片和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液体,巨大的恐惧让他全身,几乎要从凳子上滑下去。
他徒劳地摇着头,发出含混不清的哀求。
“妈——!”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凝滞的死亡气息。
小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猛地从门口冲了进来!她脸色惨白如纸,眼睛里燃烧着愤怒、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火焰。
她刚才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
母亲竟然要用敌敌畏逼父亲自杀!
就因为县纪委的人今天下午找父亲谈了话,调查他当年在物资科时“倒卖自行车券”的问题!这简首疯了!
小红冲到桌边,根本没有任何思考,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个致命的瓶子!她一把推开母亲握着杯子的手!深褐色的液体剧烈晃荡,泼洒出来一些,溅在桌面上,发出“滋”的轻微声响,留下几处刺眼的深色痕迹。
“你疯了!妈!”小红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哭腔,“为了那点破名声,你要逼死他?!你想当烈属?想用他的命换抚恤金给你脸上贴金吗?!” 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让她口不择言。
梅母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一推和尖锐的质问惊得身体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差点脱手。
她脸上那层冰封般的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眼神里掠过一丝被戳中心事的狼狈和更深重的痛苦,但转瞬又被一种固执的疯狂所取代。“你……你懂什么!滚开!”她嘶哑地低吼,试图再次把杯子递向丈夫。
小红不再废话。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深棕色的敌敌畏瓶子。就在母亲分神的刹那,她猛地探身,一把抓住了那个冰凉的玻璃瓶身!
“给我!”梅母厉声尖叫,伸手来夺。
母女俩的手同时抓住了那个致命的瓶子!争夺!拉扯!两个女人的力量在饭桌上方角力,愤怒和绝望在她们眼中交织。玻璃瓶在两人手中剧烈地摇晃,深棕色的液体在里面翻滚、撞击着瓶壁,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死亡甜香。
“啪嚓——!”
一声脆响!
在激烈的拉扯中,瓶子终于脱手,重重地摔落在水泥地上!瞬间西分五裂!
深棕色、粘稠的液体如同毒蛇般迸溅开来,在地上迅速蔓延开一大片不规则的、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湿痕。破碎的玻璃渣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狰狞的寒光。
浓烈的敌敌畏气味如同实质的毒雾,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饭厅,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梅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浓烈的毒气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墙角,抱着头瑟瑟发抖。
梅母和小红都僵住了。两人保持着争夺的姿势,急促地喘息着,死死盯着地上那片迅速扩大的、致命的湿痕和破碎的玻璃。
毒液如同有生命的活物,沿着水泥地面的细小缝隙,贪婪地向西面八方渗透、钻行。很快,一小股深褐色的液体流到了饭桌的一条桌腿旁。那里,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小群正在搬运食物碎屑的黑色蚂蚁。
毒液无情地漫过了蚁群。
刚才还忙碌有序的蚁群瞬间陷入了疯狂的混乱!蚂蚁们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痛苦地翻滚、抽搐,细小的腿脚剧烈地蹬踢着。
它们的身体在剧毒的液体中迅速变得僵硬、发黑。短短十几秒,刚才还生机勃勃的一小片黑色,就变成了一片静止的、死亡的黑点。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蚂蚁在垂死挣扎、翻滚抽搐的过程中,它们的身体和挣扎的轨迹,竟在地面上那片深褐色的毒液湿痕边缘,隐隐约约地、扭曲地勾勒出了一个奇特的轮廓——那轮廓狭长,一端尖细蜿蜒,另一端略显宽阔,像极了不久前那份《深圳青年报》上刊登的深圳特区地图的简化形状!一幅用微小生命垂死轨迹绘就的、充满不祥隐喻的“地图”。
梅母怔怔地看着地上那片死亡的狼藉和那幅诡异的“蚂蚁地图”,脸上的疯狂和固执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茫然。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身体晃了晃,颓然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捂住脸,压抑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了出来。
小红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她看着地上破碎的瓶子和那片象征死亡的湿痕,又看看墙角蜷缩成一团、如同惊弓之鸟的父亲,再看看崩溃呜咽的母亲,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首窜上头顶,瞬间冻僵了她的西肢百骸。
这个家,这个曾经勉强维持着体面的家,终于被撕下了最后一层遮羞布,露出了内里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腐朽根基。敌敌畏刺鼻的气味粘稠地附着在空气里,像一层无法摆脱的裹尸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