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阎王渡”乱石滩,一阵更大、更污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黑水湾所谓的“鱼骨码头”,其实不过是一片借助天然浅滩延伸出来的、用腐朽木桩和破烂船板勉强架设的凌乱栈台。几艘破败得几乎随时可能散架的乌篷船、舢板斜歪地停靠在边沿,船身覆盖着厚厚的黑色淤泥和霉斑,水线下还缠绕着黏糊糊的水草。
然而,码头的“繁荣”却与它的破败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栈台上下,聚集着远超李汎想象的人群。并非想象中凶神恶煞、明火执仗的水匪,更多的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底层苦力!他们如同蚂蚁般聚集,空气中充满了粗重的喘息、疲惫的吆喝、痛苦的呻吟以及尖锐刺耳的呵骂。
李汎、陈进和老刀小心地混迹在栈台外围的阴影里,靠着一堆散发着恶臭、似乎是废弃渔网和烂泥的堆积物旁驻足。
眼前的景象让李汎心头猛然一沉。
就在那狭窄、湿滑、随时可能塌陷的木栈台中间地带,两伙看起来同样是苦力模样的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一边是穿着几乎看不出颜色、打着厚厚补丁短褂的汉子,大多是中年人,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和绝望的印记。他们手里拿着撬棍、木棒,甚至有人握着不知哪里捡来的生锈鱼叉,护在几包己经卸下来、同样用破麻袋装着的东西前,眼神赤红而愤怒。
另一边则稍显年轻些,但也同样枯瘦,衣服破烂程度不遑多让,他们手里提着简陋的铁钩、粗木棍,目光凶狠又带着几分贪婪和焦虑,显然是后来者。领头的是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青年,正激动地指着那几包东西,唾沫横飞地叫嚷:
“凭什么!都是水里捞食吃的!凭什么他们就能先卸先分!老子们等了两天了!这一船‘白沙子’(私盐的黑话)大伙儿都有份!让开!”
“放你娘的屁!”那边领头的一个瘸腿大汉怒喝回去,用撬棍指着对方鼻子,“规矩就是规矩!谁先占住地方卸货谁分!这是‘过江龙’(背后大人物)定的规矩!你们这群没卵蛋的孬货自己晚了怪谁?想抢?从我们兄弟尸体上踩过去!”
“狗屁规矩!就是你们把持着好地方!再不让开,老子这把铁钩可不认人!”
“来啊!怕你不成!老子这身骨头早就卖给龙王了!”
两拨人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为了那一点微薄得可怜的分肥机会(或许是几斤私盐,或许是被允许在码头接点搬运脏活),用最恶毒的语言互相谩骂、推搡,冲突一触即发。他们身上的伤痕和疲惫说明这样的争斗绝非首次。
真正让李汎感到刺骨的寒意是围绕着这触目惊心对峙的其他人群。
在栈台更高处、稍干净些的地方,三三两两站着一些穿着略体面些的人,他们有的剔着牙,有的抽着水烟,还有的怀里搂着浓妆艳抹、眼神麻木的女子。这些人衣角下隐约露出短刀柄,眼神冷漠而残忍,带着看戏般揶揄的笑意,仿佛眼前的搏杀不过是逗闷子的杂耍。
“打啊!打起来才好呢!”
“对嘛,省得大爷们亲自动手清理不长眼的!”
“啧啧,看看那个瘸子,骨头还挺硬,不知道能接几下子?”
这些显然是混迹于此处的江湖客、帮派打手或者外围小头目,他们对苦力的自相残杀报以嬉笑和怂恿,仿佛那些挣扎的血肉只是供他们消遣的玩物。
而在栈台更远处、更阴暗脏污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些连苦力都算不上的身影。几个瘦骨嶙峋、老得如同枯树般的老者,目光呆滞地看着争吵,布满褶皱的脸上唯有深深的愁苦和麻木。还有几个抱着瘦小孩子的妇人,瑟缩在角落,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却又隐隐带着一丝期盼——那是对食物、对生存的本能期盼。偶尔,当“过江龙”那边的人骂得凶狠了,角落里会传出几声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声援。
“王瘸哥!不能让!”
“分我们一点吧!娃要饿死了!”
这声音如同风中的残烛,微弱得瞬间便被粗野的叫骂吞没。
老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深处只有一种见惯生死的冰冷麻木。陈进眉头紧锁,手在袖中紧握成拳,他年轻热血,看不得这恃强凌弱和底层倾轧的景象,几次想动都被老刀一个轻微眼神制止。在这地方,他们不能暴露。
李汎的心,如同被浸泡在黑水湾的冰冷淤泥里,沉重得难以呼吸。他目光扫过那些为了蝇头微利而拔刀相向、命如草芥的苦力;扫过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蝼蚁、煽风点火的看客;最后,落在那角落阴影中,被绝望和恐惧笼罩着的老弱妇孺身上。
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愤怒在他胸中激荡。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陷入掌心。
这就是盐铁之利的真实面目吗?
这就是那些“过江龙”、“盘踞在庙堂之上的巨蠹”用权力和金钱编织出的盘剥之网吗?
那些吸食民脂民膏的官与枭,高高在上,坐收无数暴利,手指缝里漏下的一点残羹冷炙,就能让这些同样是被压榨在最底层的可怜人,如同疯狗般互相撕咬,只为争抢一点点聊以糊口的微末机会!
真正的敌人、真正的压迫者呢?他们隐在幕后,操控着这一切,却片尘不染!
而这些本该同病相怜、抱团取暖的穷苦百姓,却在生存的巨大压力下,在那些打手的怂恿挑拨下,将怒火和利刃指向了彼此,成了那盘剥巨网中互相损耗的工具!
“官枭盘剥,民命如蚁;利欲熏心,同室操戈……”李汎心中一片冰凉,口中喃喃低语,声音几不可闻,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与悲悯。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栈台上的冲突猛然升级!
或许是后方看客们愈发刺激的叫好声起了作用,那缺了半只耳朵的青年眼珠子赤红,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声大吼,举起手中的铁钩就朝着瘸腿大汉的面门狠狠砸去!
瘸腿大汉也是个狠角色,虽腿脚不便,却毫不退让,举起撬棍格挡,发出“当”的刺耳声响。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两边的苦力汉子瞬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手里的家伙扑向对方!
木棍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撬棍与铁钩碰撞的火星,粗野的咒骂与吃痛的惨嚎瞬间充斥了整个码头!
人群轰然散开,恐惧的叫骂与兴奋的嘶吼交织,乱成一团。
“打起来了!快躲开!”
“好!往死里打!”
“操!我的脚!谁推我!”
混乱瞬间蔓延开来,狭窄湿滑的栈台成了修罗场。
混乱中,一个干瘦的老妇被人群撞倒在地,手中抱着的一个破瓦罐摔得粉碎,里面撒出一点点黑乎乎、似乎是盐碱土块的东西。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挣扎着想去抓那些碎土块,那是她唯一的收获!
“阿婆!”陈进再也忍不住,低呼一声就要冲出去,却被老刀一把死死攥住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别动!”老刀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想死吗?”
陈进牙关紧咬,眼圈瞬间红了。
李汎的心也在滴血,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他死死盯着那个在泥泞中挣扎哭嚎的老妇,看着她那张绝望到麻木的脸,看着她为了那一点点毫无价值的碎土块而拼命的样子……这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残忍地刺痛了他的神经。
这就是他写进策论里的,“盐铁之利,盘剥苛暴,百姓流离,困顿自戕”最赤裸、最血淋淋的具象!
就在这血腥混乱达到顶峰时,栈台高处那群看客中,一个看似小头目模样、叼着旱烟袋的三角眼汉子,才像是看够了戏,慢悠悠地挥了挥手。他身边立刻跳出五六个手持棍棒、体格明显壮硕的打手,凶神恶煞地冲入混乱的人群,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朝着扭打在一起的苦力就狠狠抡下棍棒!
“都他妈的给老子住手!”
“扰乱码头秩序,不想活了吗?”
“滚开!都滚开!”
棍棒加身,惨叫声更甚。原本扭打在一起的苦力被更强大的暴力驱散,只剩下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身影。那几包破麻袋早被人趁乱踩烂,里面的“白沙子”也混杂在泥水里,被无数脏污的脚践踏着。
冲突在更高一层暴力的镇压下戛然而止,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无声的怨恨。
那个摔倒的老妇,也终于被人踩踏着,不知生死。
(高处的打手)
三角眼汉子吐出一口浓烟,看着平息下来的混乱,满意地呲出一口黄牙。他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视着下面噤若寒蝉的苦力们。
而栈台角落的阴影里,几双浑浊的眼睛看着那一滩混着血水和碎盐的污物,发出了更加压抑绝望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