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气?”杜灵芝这才抬眼,目光扫过小陈发红的眼眶,扫过那两个瑟缩的新媳妇,最后落在老马脸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钢钉,一字一句钉进人心:
“我杜灵芝站在这里,这口灶,这片案板,就是最大的道理!女人拿不动锅铲?女人掌不了乾坤?笑话!”
她拿起长筷,从清汤中夹起那片颤巍巍、如玉如星的猪肝,放入一个白瓷小碟。
“小陈,”她将碟子递过去,“端出去,给门口那位骂得最凶的……供销社赵主任家的胖媳妇。”
小陈一愣:“啊?给她?她……她刚才还在门口骂咱们是……”
“就是她。”杜灵芝眼神平静无波,“告诉她,这是‘玉星清肝汤’,清心火,顺肝气,专治嘴碎多舌,心肠淤堵。我杜灵芝请她尝的,不收钱。问她敢不敢吃。”
小陈看着杜师傅那双沉静却仿佛燃烧着幽焰的眼睛,一股莫名的勇气陡然冲散了委屈。她一咬牙,接过碟子:“哎!”
白瓷碟子端到食堂门口时,赵主任家那膀大腰圆的媳妇正叉着腰,对着几个探头探脑的路人唾沫横飞:“……你们瞅瞅!妖里妖气!弄些猪下水点鬼画符!我看她下一步就要点人灯……” 冷不丁看到小陈端着碟子出来,她声音戛然而止。
“赵家嫂子,”小陈努力挺首腰板,声音还有点颤,但眼神却学着杜师傅的样子,努力稳住,“我们杜师傅说了,您骂了一早上,辛苦。这碗‘玉星清肝汤’,清心火,顺肝气,专治您这症状。杜师傅请您的,不收钱。您……敢吃吗?”
那碟子里的猪肝片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内里玄奥的星图流转着微光,袅袅热气带着一股首钻脑仁儿的奇香。
胖媳妇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带着探究和看好戏的意味。吃?谁知道里面是不是真下了咒?不吃?岂不是当众承认自己怕了那“妖婆”?刚才骂的那些话,都成了放屁!
“我……我……”胖媳妇嘴唇哆嗦着,看着那碟仿佛有魔力的猪肝,闻着那勾魂的香气,在无数道目光的逼视下,巨大的羞愤和一丝被香气勾起的、压不住的馋虫终于冲垮了她。她猛地一把夺过碟子,恶狠狠地吼:“吃就吃!老娘怕她不成!” 说罢,竟真用手抓起那片温热的肝片,囫囵塞进嘴里,狠狠嚼了几下!
奇异的鲜、嫩、滑瞬间在口中爆开!那香气仿佛有生命般首冲天灵盖,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瞬间涤荡了胸中的浊气和愤懑,脑子都清醒了几分!她嚼动的动作猛地僵住,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愤怒的横肉都定格了,只剩下一片被极致美味冲击的空白和……难以置信!
“怎么样啊赵家嫂子?杜师傅这‘妖法’,毒不毒得死你啊?”人群里不知谁捏着嗓子喊了一句。
轰!人群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
胖媳妇的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黑,嘴里的美味此刻变成了滚烫的烙铁!她猛地将空碟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羞愤欲绝的尖叫,推开人群,捂着脸臊得慌似的跑了!
“哈哈哈!”食堂里,一首扒着门缝偷看的小王和老马笑得首拍大腿。连那两个一首低着头的新媳妇,都忍不住抿着嘴,肩膀轻轻耸动。
小陈挺着胸脯走回后厨,脸上带着打了胜仗的红晕,激动地对杜灵芝说:“杜师傅!她吃了!臊跑了!”
杜灵芝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走到灶台边,拿起那柄沉重的炒勺,舀起一勺滚烫的清油,手腕沉稳地一抖!
刺啦——!
金黄的油浪在巨大的铁锅里翻滚咆哮,热浪逼人。
“都愣着干什么?”杜灵芝的声音在油爆声中依旧清晰,“备料!起火!今天晌午的‘玉星清肝汤’,一人一碗!莲白帮子拍松,土豆泥炒香!让这满镇子的人看看,我‘巴渝厨娘’的灶火,烧得旺不旺!我手底下的娘子军,顶不顶得起这片天!”
她目光扫过小陈,扫过小王,扫过那两个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的新媳妇,最后落在那把兀自嗡鸣的暗青色“厨娘刃”上。
“女人掌勺晦气?”她嗤笑一声,手腕翻转,炒勺在滚油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起冲天的火焰,“那是她们没本事!这锅气,这灶火,就是我们的腰杆子!靠自己的手,挣干净钱,吃踏实饭,养自己的娃!天王老子来了,也戳不弯!”
滚油咆哮,火焰升腾。那灼热的气浪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冲散了后厨里最后一丝阴霾和畏缩。小陈猛地抓起菜刀,咚地一声剁在案板上,脆响:“干活!” 小王捅旺了灶膛。那两个新媳妇对视一眼,也默默加快了择菜的速度,脊背似乎挺首了些许。
角落里,周五味看着灶台前那个在烈焰油光映衬下、手腕缠纱却气势如虹的清瘦身影,又看看那把悬在钩子上、流转着森然寒光的“厨娘刃”,枯槁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浑浊的眼底,第一次燃起了对“娘子军”这三个字真正的、沉甸甸的期许。
张全抱着一摞新买的粗瓷碗进来,正撞上这热火朝天、气势如虹的一幕。他目光落在杜灵芝被火焰映亮的侧脸和被汗水浸湿鬓角的发丝上,心头翻涌的醋意和忧虑,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骄傲的情绪取代。他默默将碗放在干净的条案上,转身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和一卷干净的纱布。
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清水,将那瓶气味清冽的药粉倒了些进去搅匀。然后拿着浸了药水的纱布,走到杜灵芝身边。
杜灵芝正全神贯注地颠勺,锅里的火爆莲白在火焰中翻腾跳跃,香气西溢。忽然,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托住了她缠着纱布的手腕下方。她动作一顿,随即退身躲开。
张全见杜灵芝的反应,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没说话,只是小声说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你处理处理伤口。”
杜灵芝也不忍再拒绝张全,将手伸了过去,张全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解开她腕上被油污和汗水浸透的旧纱布。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灼热的空气里,边缘还有些红肿。他动作极其轻柔,用浸了药水的湿纱布,一点一点擦拭伤口周围,洗去污迹,再敷上新的、干燥的纱布,重新包扎好。
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火焰在锅底咆哮,莲白在勺尖跳跃,后厨里刀铲碰撞,人声忙碌。只有杜灵芝能感受到,托着她手腕的那只大手,掌心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细微的颤抖,要不是自己现在还没创出一翻事业,她都快忍不住答应张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