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旗机械厂二分厂的金工车间,时间仿佛被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属于年轻工人和现代化机床的,那种时间,以“效率”和“产量”为刻度,快得像飞转的砂轮,火星西溅,充满了急不可耐的进取心。另一种时间,则专属于张德富,和他的那一方小小的钳工台。
他的时间,是缓慢的,是沉静的,是带着旧时光油墨香气的。它以“精度”和“感觉”为度量,慢得像他手中那把跟了他三十多年的老锉刀,在一块钢板上,一下,又一下,平稳而坚定地推进。那锉刀磨出的,不仅仅是零件的尺寸,更是岁月的痕迹和一个老工人全部的尊严。
五十八岁的张德富,是车间里的一尊“活化石”。当年轻的工人们热衷于讨论新引进的数控机床有多神奇,可以自动编程、自动换刀时,张德富依旧固执地守着他的虎钳、锉刀、刮刀和一堆叫不出名字的、他自己打磨的各式量具。他的那片小天地,像是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岛,岛上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过时的、却又无比可靠的气息。
今天,他正在“炮制”一个高精度的检具。这是为新产品线定制的,图纸要求某些配合面的平面度公差,要达到千分之五毫米。这个精度,即便是用最好的磨床,也需要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小心翼翼地操作才能勉强达到。而用手工来完成,在如今的车间里,几乎被认为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车间主任王清明,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的师傅。他知道,在整个红旗厂,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干这活儿,那只能是张德富。
张德富戴着他那副镜腿用胶布缠了又缠的老花镜,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尊沉思的雕塑。他的左手稳稳地扶着工件,右手握着一把平锉,手腕、手臂和身体形成一个微妙而和谐的角度。他的呼吸是均匀的,每一次锉刀的推出,都伴随着一次绵长的呼气。那不是简单的体力劳动,那是一种人与铁的对话,一种通过肌肉记忆和神经末梢传递的、近乎玄学的交流。
“嚓——嚓——嚓——”
锉刀划过钢材表面,发出均匀而清脆的声响。那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滞涩与杂乱,听起来,竟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韵律感。飞扬的铁屑,细小如尘,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银灰色的光芒。
几个年轻的徒工,远远地围观着,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也夹杂着一丝不解。
“你说张师傅图个啥?这么大年纪了,跟这块铁疙瘩较劲。这活儿,送去热处理车间,用精密磨床磨一下,不比这快?”一个叫小赵的年轻人,压低声音对同伴说。
另一个徒工,是王清明特意派来给张德富“偷师”的,叫孙建军,为人老实一些。他摇摇头,说:“你不懂。主任说了,磨床磨出来的,是死的平面,只有应力。张师傅用刮刀刮出来的,是活的平面,上面有无数个细小的支撑点,含油性好,耐磨,那才是真功夫。”
“功夫?功夫能当饭吃啊?”小赵撇撇嘴,不以为然,“现在都啥年代了,讲的是效率!是成本!你在这儿磨叽一天,人家机器半小时就搞定了。你说,厂子能用谁?”
这番话,像一根针,轻轻地,却又准确地,扎在了张德富的心上。他耳朵有点背,但还没聋到听不见这些年轻人的议论。他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更没有出声斥责。他只是沉默着,将更多的注意力,灌注到手中的活计上。但他心里,却像是被投进了一把碎铁屑,硌得慌。
时代,是真的变了。
他想起自己当学徒那会儿,那是五十年代末。那时候,当工人,是天底下最光荣的事。师傅就是天,师傅的话,就是圣旨。他跟着他的师傅,光是站姿、握锉刀的姿势,就练了整整三个月。夏天,汗水顺着胳膊流,在手肘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浸湿一大片地面,也不敢动一下。那时候,没人谈效率,没人谈成本,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活儿干好,干到最好,为国家争光,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那时候的干劲,是红色的,是滚烫的,是不掺任何杂质的。
那时候的手艺,是尊严,是荣耀,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一个八级钳工,走到哪儿都受人尊敬,厂长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师傅”。
可现在呢?现在这些年轻人,心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票子,房子,还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他听不懂的玩意儿。他们不再敬畏手艺,不再相信人的力量。他们相信机器,相信电脑,相信那些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程序。
他手里的这把锉刀,是他当年出师时,他师傅亲手送给他的。德国造的,钢口极好。三十多年了,他每天都用油布擦拭,保养得锃亮如新。这把锉刀,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工具,它是一个信物,一种传承。传承着老一辈工人那种朴素的、执拗的、近乎信仰般的“工匠精神”。
可这传承,似乎就要到他这里,断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整个车间。他看到王清明,他的大徒弟,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和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说话,眉头紧锁,神情凝重。清明是个好孩子,踏实,肯干,有责任心,也尊重他这个师傅。可他毕竟是车间主任了,他要考虑的,是整个车间的生产任务,是报表上的数字。他不可能再像自己一样,花上几天的时间,去跟一个零件死磕。
他又看到那个叫刘大海的副主任,正嬉皮笑脸地跟几个供销科的人勾肩搭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张德富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种人。油嘴滑舌,不学无术,靠着拉关系爬上来,是厂里的“蛀虫”。可偏偏就是这种人,在现在的厂子里,混得风生水起。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像铁锈一样,慢慢地,从他心底蔓延开来。他觉得自己,和他的这门手艺一样,正在被这个飞速向前的时代,无情地抛弃。他们都成了“老古董”,成了年轻人眼中的“累赘”和“障碍”。
活儿干到一半,需要用刮刀进行精加工了。刮研,是钳工手艺里最顶尖的活计,全凭手感和经验,在一片看似光滑的平面上,刮削出均匀的、网状的承载点。这是机器永远无法替代的。
张德富从他那宝贝工具箱里,拿出他的刮刀。那刮刀也是他自己用高速钢磨的,刀刃闪着幽蓝的光,锋利无比。他俯下身,脸几乎要贴到工件上,眯着眼,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车间里的噪音,似乎都离他远去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钢板上那一片需要征服的、小小的方寸之地。他的每一次下刀,都精准而果断,铲去的铁屑,薄如蝉翼。渐渐的,那片光亮的平面上,浮现出了一层细密而均匀的“雪花点”,在光线下,闪烁着柔和而深邃的光泽。
那是一种工业时代最朴素,也最震撼的美。
然而,这份美,并不能给他带来全然的慰藉。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就着白开水,啃着家里带来的、己经有些发硬的馒头。他听见不远处,几个工人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
“听说了吗?厂里要搞什么‘岗位优化’,说白了,就是把没用的人都给清出去!”
“谁算没用啊?我看啊,就咱们这些一线干活儿的,最先倒霉。那些坐办公室的,一个比一个精,早给自己找好后路了。”
“可不是嘛!就说那个刘大海,我昨天还看见他跟南边来的一个什么‘老板’吃饭呢,称兄道弟的,保不齐早就搭上线了。”
“唉,这世道,老实人吃亏啊。你看张师傅,手艺好吧?厂里第一吧?可那有啥用?他那活儿,干一天,够人家机器跑一礼拜的。厂子不养闲人,更不养‘贵人’啊!”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小刀子,句句都戳在他的心窝上。他手里的馒头,突然变得干硬无比,难以下咽。他觉得胸口发闷,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工匠精神”?“价值传承”?在“下岗”这个冷酷无情的词面前,这些他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猛地站起身,把剩下的半个馒头扔进垃圾桶,一声不吭地走回他的钳工台。他需要用劳动,用那种最纯粹的、与铁的交流,来驱散心中的烦闷与屈辱。
下午,王清明走了过来。他看着检具上那片堪称完美的刮研网纹,眼睛里流露出由衷的敬佩和赞叹。
“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绝了。再过二十年,也找不到人能干出这活儿了。”
张德富没有像往常一样,流露出得色。他只是擦了擦手,摘下老花镜,用一种近乎疲惫的语气说:“清明,以后这种活儿,别找我了。”
王清明一愣:“师傅,您这是……?”
“我老了,干不动了。”张德富转过身,背对着他,看着窗外那根高耸入云的大烟囱。那烟囱,曾经是他年轻时眼中的图腾,是这座城市骄傲的象征。可现在,它喷吐出的烟雾,似乎也带着一丝萧索和颓败。“这厂子,也不再是以前的厂子了。我这点老手艺,不值钱了,也讨人嫌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失落,和一个老工人最后的倔强。
王清明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他知道,师傅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他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那些话,虽然难听,却又该死的是事实。他作为车间主任,夹在厂里的压力和工人的情绪之间,同样是焦头烂额。
“师傅,您别这么想。您的手艺,是咱们厂的宝。不管厂子怎么变,这手艺都丢不了。”他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张德富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行了,你忙你的去吧。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那佝偻的、固执的背影,像是一座沉默的石碑,上面刻满了属于一个时代的荣光与悲凉。王清明看着,心里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走开了。
而在这片巨大的厂房之外,在那些由红砖和水泥构筑起来的、迷宫般的家属院里,更多的故事正在悄然上演。老邻居,老刘头,正摇着他的蒲扇,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跟几个同样退休的老伙计下着象棋,聊着那些陈年旧事。他的眼神,看似浑浊,却又仿佛洞悉一切。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的是比张德富更深邃的历史。他,将是这场变革中,一个冷静的、智慧的旁观者,也是一个关键时刻的点拨者。
风,起于青萍之末。红旗机械厂的这个春天,看似平静,实则暗流己成。张德富的固执与失落,只是这股大潮下,被推到岸边的一朵小小的浪花。而更多的浪花,正在汇集,即将拍打在这片黑土地上,每一个人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