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最公正,也是最残忍的。它从不因为谁的悲伤而停下脚步,也从不因为谁的困境而稍作停留。在工人新村那压抑的、凝固的空气里,在医院那充满了药水味和叹息声的病房中,1995年,这个让无数“红旗人”刻骨铭心的年份,终于,拖着它沉重的、沾满了泪水与挣扎的步履,走到了尽头。
1996年的春节,在人们复杂而矛盾的心情中,悄然而至。
往年的春节,是这座工业城市一年中最热闹、最喜庆的时刻。厂里会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发放各种福利:米、面、油、带鱼、猪肉……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会贴上鲜红的窗花。孩子们,会穿上崭新的衣裳,在大院里,放着鞭炮,追逐嬉戏。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鞭炮的硫磺味和一种对未来充满了无限希望的、踏实的幸福感。
可今年的春节,却显得格外的,冷清,和萧索。
厂里,早己没有了任何福利。那扇曾经承载了无数人希望与荣耀的大门,如今,只是冷冰冰地,紧闭着。下岗的工人们,手里攥着那点微薄的“生活费”,连过年的新衣,都舍不得给孩子添置一件。在岗的,也因为好几个月没拿到全额工资,而愁眉不展。
年味儿,像是被这刺骨的寒风,给吹散了。
除夕夜。
王清明家。
那台十西寸的、黑白的“金星”牌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赵丽蓉和巩汉林的小品《打工奇遇》,正演到最热闹的地方。电视里,传来一阵阵排山倒海的、欢乐的笑声。可这笑声,却怎么也,无法穿透这间屋子里那层沉闷的、安静的空气。
王清明、王小雨,父女俩,静静地,坐在桌前。桌上,摆着西样菜。一盘白菜炖粉条,一盘醋溜土豆丝,一盘邻居张大婶送来的、自家灌的香肠,还有一盘,是王小雨特意为父亲炒的花生米。
这,就是他们家的“年夜饭”。
没有鱼,没有肉,更没有往年那丰盛的、摆满一桌的菜肴。
王清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端起酒杯,对女儿说:“小雨,来,爸敬你一杯。这一年……辛苦你了。”
王小雨的杯子里,是白开水。她端起杯子,看着父亲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愈发苍老和疲惫的脸,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爸,”她说,声音,有些哽咽,“您也辛苦了。”
父女俩,碰了一下杯。那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清明一仰脖,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酒,是劣质的散装白酒,辣得他喉咙发疼。可他觉得,这酒,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酒。因为它里面,泡着的,是生活的、最真实的滋味——苦,涩,辣,却也带着一丝,回甘。
“吃饭吧。”他说。
父女俩,默默地,吃着饭。电视里,歌舞升平,欢声笑语。电视外,却是两个沉默的、相依为命的身影。
他们都在想念着同一个人。
医院里,苏慧琴的病房。
因为是除夕,医院里,比往日,要冷清许多。大多数能回家的病人,都回家过年了。只有苏慧琴这样,病情严重、离不开监护的,才留了下来。
李桂花,没有回家。她放弃了和儿子团聚的机会,选择,留在这里,陪着她的“慧琴姐”。
她从家里,带来了一个小小的、二手的电热锅。她变戏法似的,从一个大布兜里,掏出了一小块肉,几颗白菜,还有一点她自己包好的、冻得硬邦邦的饺子。
她就在那小小的、狭窄的病房里,支起了锅。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漫起了一股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的香气。
“姐,来!吃饺子!”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白胖胖的饺子,端到苏慧琴的面前,“猪肉白菜馅的!吃了,百财到!把那些病啊灾啊的,都给赶跑!”
苏慧琴看着那碗饺子,看着李桂花那张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真诚的脸,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桂花……你……你怎么不回家,陪小虎过年啊……”
“嗨!那小子,大了,野了!跟他那帮同学,早就约好了,去同学家包宿打扑克呢!哪儿还稀罕我这个老婆子陪啊!”李桂花说得,一脸无所谓。可苏慧琴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
两个女人,一个病人,一个陪护。她们的年夜饭,就是这一碗饺子。她们没有看春晚,只是,头挨着头,小声地,聊着天。聊着过去,聊着孩子,聊着那些属于女人的、琐碎的、却又无比珍贵的,体己话。
窗外,时不时地,会响起几声零星的、遥远的鞭炮声。那声音,给这个冷清的除夕夜,增添了一丝年味儿,也带来了一丝,对新年的,盼望。
而在工人新村的另一个角落,张德富的家里,也同样,上演着一场特殊的“年夜饭”。
他的儿子、女儿,都带着家小,回来了。一大家子人,挤在那间不大的屋子里。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可这顿饭,却吃得,异常沉闷。
张德富,依旧是那副阴沉着脸、谁也不搭理的样子。他一个人,坐在主位上,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闷酒。
他的儿子,那个在合资企业当会计的、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看着父亲这副样子,心里,又急又气。
“爸,”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您就不能,想开点吗?这都过年了,您还拉着个脸,给谁看啊?厂子,是黄了。可日子,不还得过吗?您看看人家刘叔,李伯伯,下了岗,蹬三轮,送煤气,不也活得好好的?您这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闷酒,作践自己,有什么用啊?!”
“你懂个屁!”张德富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墩,吼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张德富,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儿子也来了气,站起身,跟他理论,“不都是下岗工人吗?人家能放下面子,去干活挣钱!您呢?您就守着您那点可怜的、没人要的‘手艺’和‘尊严’,把自己当个活祖宗供着!我跟您说,爸,现在这社会,尊严,是靠钱挣出来的!不是靠您那点老黄历!”
“你……你这个不孝子!”张德富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你给我滚!你现在就给我滚!我张德富,没你这个儿子!”
一场本该是合家团圆的年夜饭,最终,在父子俩激烈的争吵和孙大娘、儿媳妇无奈的哭劝声中,不欢而散。
儿子,摔门而去。
女儿,抹着眼泪,收拾着残局。
只剩下张德富,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那里。他看着满桌的、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心里,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悲凉。
他知道,儿子说的话,糙,但理,不糙。
可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个坎儿。他觉得,他一旦放下了那份坚守,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这个年,对于工人新村里,大多数家庭来说,都是这样。在表面的、刻意的平静之下,涌动着的,是失业的焦虑,是代际的冲突,是对未来的、深不见底的迷茫。
然而,生活,就像那被冰封的、土地下的种子。即使在最寒冷的、最绝望的冬天里,它也依然,在积蓄着力量,孕育着一丝,关于春天的,盼望。
大年初一的早上。
王清明家的门,被敲响了。
是老刘头。他手里,端着一盘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饺子。
“清明,新年好啊。”老人笑着说,“尝尝,我亲手包的。韭菜鸡蛋馅的。吃了,就有了‘久财’,新的一年,财源滚滚!”
紧接着,张大婶,李木匠,孙建军……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邻居们,都像约好了似的,端着自家的饺子,来到了他家。
酸菜肉的,白菜粉条的,芹菜猪肉的……一盘盘形态各异、却都冒着同样热气的饺子,摆满了王清明家那张小小的饭桌。
王清明和王小雨,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看着邻居们那一张张真诚的、朴实的笑脸,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而在医院里,李桂花,也接到了她儿子小虎的电话。电话里,那个半大的小子,用己经开始变声的、有些嘶哑的嗓音,对她说:“妈,新年快乐。我……我想你了。”
李桂花握着电话,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就连最固执的张德富,也在初一的早上,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是李桂花,托她儿子小虎,送来的一碗饺子。小虎把饺子放下,对着这个一脸严肃的、让他有些害怕的爷爷,鞠了一躬,说:“张爷爷,新年好。我妈说,这饺子,是替我苏慧琴阿姨,谢谢您的。她说,您是好人。”
张德富看着那个孩子,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他那颗坚硬如铁的心,似乎,也悄悄地,融化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1996年的春天,就在这样一种,既充满了困顿与挣扎,又饱含着坚守与盼望的、复杂的情感中,悄悄地,拉开了序幕。
这是一个艰难的、看不到太多希望的新年。但对于王清明,对于李桂花,对于张德富,对于所有在困境中挣扎的“红旗人”来说,只要还活着,只要身边,还有这份人与人之间,最本真的温暖在,那新的一年,就总归,是值得盼望的。
他们都不知道,在新的一年里,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更艰难的跋涉,和更严峻的考验。
王清明,是否能找到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出路?
李桂花,她那小小的地摊生意,又将面临怎样新的机遇与挑战?
而张德富,他那份固执的坚守,又是否会,在新一轮的现实冲击面前,发生动摇?
所有的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春天,毕竟,就要来了。而春天,总是会带来希望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