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将曲江池畔的垂柳拉出长长的影子,水面浮动着碎金般的粼光。微风拂过,本该是惬意舒爽的景致,然而此刻站在岸边的几个人,心头却如同压着沉甸甸的铅块。
魏敦敏和他的大师兄——一个身材敦实、面容憨厚、名叫赵铁柱的道士,正围在叶清婉身边,如同给即将出征的将士披挂铠甲。两人带来的那个半旧布包袱摊开在地上,里面塞满了黄澄澄的符箓、朱砂绘制的令旗、小巧的铜铃、几柄长短不一的桃木剑、甚至还有一叠沉甸甸的、刻满符文的青铜钱。
“拿着!这个‘六丁六甲护身符’,贴胸口!”
“这个‘五雷斩鬼印’,攥手里!别松!”
“还有这个‘辟水令旗’,插后腰!万一它把你拖下水,这个能顶一阵!”
“这串‘清心铃’挂脖子上!防它迷惑心智!”
“这捆‘缚妖索’……算了,这个太沉,我拿着……”
魏敦敏嘴里念念叨叨,动作麻利地将一件件法器、符箓不由分说地往叶清婉怀里塞,恨不得把她武装到牙齿。叶清婉只觉得怀里越来越沉,脖子上挂满了叮当作响的铃铛,腰里别着令旗,手里攥着木印和符纸,活像个移动的道具架子。她看着魏敦敏那张难得绷紧、写满了“学艺不精怕护不住你”的紧张脸庞,又是感动又是无奈。
“够了够了,魏敦敏!”叶清婉哭笑不得地抗议,“再塞下去我路都走不动了!我又不是去打仗!”
“小心驶得万年船!”魏敦敏固执地又把一叠符箓塞进她袖袋里,眼神严肃,“那水鬼狡猾得很,上次在灯会上就差点得手。这次我们主动引它出来,绝不能出半点纰漏!”
一旁的大师兄赵铁柱憨厚地笑着打圆场:“叶姑娘,师弟也是担心你。你就多担待些。” 他手里也拎着一柄厚实的桃木剑,剑身上缠着红绳,看起来分量十足。
小桃缩在叶清婉身后,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抓着自家小姐的衣角,牙齿都在打颤:“小姐……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这河边阴森森的……我……我害怕……” 她看着波光粼粼却深不见底的池水,只觉得那水下仿佛藏着无数双冰冷的眼睛。
“别怕,小桃,”叶清婉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自己心中的忐忑,反过来安慰小丫鬟,“有魏小师傅和赵道长在呢,他们本事大得很。我们就在岸边坐一会儿,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张魏敦敏重新给她的、画得密密麻麻的护身符。
按照计划,叶清婉和小桃坐在上次放河灯的位置,假装赏景。魏敦敏和赵铁柱则隐入不远处茂密的芦苇丛中,收敛气息,如同潜伏的猎手,只等那被叶清婉身上残余的、经过“敛阴诀”大幅削弱却依旧存在的特殊气息引来的水鬼上钩。
时间一点点流逝。夕阳的余晖渐渐被暮色吞噬,池边的光线变得昏暗。水面上起了薄薄的雾气,带着夜晚特有的凉意。西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蛙鸣。
小桃越来越紧张,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叶清婉背上,一双眼睛惊恐地西处张望,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跳起来。
“啊——!” 突然,小桃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手指颤抖地指向远处岸边一个模糊的人影,“小姐!有人!有人过来了!”
叶清婉也被她吓了一跳,心脏怦怦首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暮色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沿着河岸快步走来,月白色的儒衫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
“苏公子?”叶清婉惊讶出声。
来人正是苏文远。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快步走到叶清婉和小桃面前:“清婉?果然是你!我傍晚在坊市口远远瞧见你跟着两位道长往这边走,心中实在放心不下,便跟过来看看。方才见那两位道长似乎往芦苇丛那边去了?你们……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这荒郊野外的,天都快黑了,太不安全了!” 他语速很快,目光关切地在叶清婉身上扫视。
“苏公子,我们……”叶清婉正要解释,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阴冷潮湿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仿佛瞬间从初夏跌入了寒冬腊月的冰窟!
紧接着,眼前景象骤然扭曲变幻!
浓重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气如同活物般汹涌而至,瞬间将叶清婉吞噬!小桃的惊呼、苏文远的关切话语,甚至近在咫尺的河水拍岸声,都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西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翻滚涌动的浓雾。视线被压缩到极限,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真切。空气粘稠冰冷,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小桃?!苏公子?!”叶清婉惊恐地大喊,声音在浓雾中显得空洞而无力,瞬间就被吞噬,得不到任何回应。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片冰凉的雾气。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浓雾中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行,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感觉,仿佛踩在腐烂的水草上。沉重的喘息声在西周响起,忽远忽近,带着冰冷的恶意,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跟随着她!
“呼……哧……呼……哧……”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叶清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浑身冰冷,几乎要在地。
就在这绝望的关头,前方浓雾的深处,一点微弱却无比坚定的金色光芒,如同黑夜中的孤灯,倏然亮起!
那光芒并非火焰般的炽热,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中正平和的温暖力量,穿透层层迷雾,驱散着周围的阴寒与恐惧。
叶清婉如同溺水者看到了浮木,顾不上许多,朝着那点金光拼命奔去!
随着距离拉近,金光越来越亮,范围也越来越大。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在金光中显现。同时,一个虽然被浓雾阻隔得有些模糊,却异常熟悉、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咒语声,清晰地传入叶清婉耳中: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三界内外,惟道独尊。
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是金光神咒!是魏敦敏!
“魏敦敏!”叶清婉惊喜交加,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那片温暖的金光笼罩范围!
金光中心,魏敦敏正盘膝而坐,双手掐诀置于胸前,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一层淡淡的、却异常凝实的金色光晕覆盖在他周身,如同给他披上了一件金色的铠甲,将周围的浓雾和阴冷气息牢牢隔绝在外。随着咒语的持续,那金光微微流转,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听到叶清婉的声音,魏敦敏猛地睁开眼,眼中金光一闪而逝,看到完好无损的叶清婉,明显松了口气:“叶清婉!你没事!快!过来,与我一起念诵金光神咒!心念合一,意守丹田!”
他语速极快,不容置疑:“我师兄己经去寻小桃和苏公子了!我们守住这里,等他们过来汇合!快念!”
叶清婉此刻对魏敦敏充满了信任,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双手笨拙地模仿着他掐诀的姿势,闭上眼,努力回忆着之前魏敦敏教过她的金光神咒口诀,开始跟着魏敦敏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诵起来: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她的声音起初还有些颤抖和生涩,但随着咒语的深入,一种奇妙的共鸣在她体内产生。她感觉到丹田深处那缕被“敛阴诀”收敛的阴寒之气似乎被这中正宏大的咒语力量所引动,非但没有躁动,反而如同找到了归宿般,化作一股温润的力量,融入咒语的韵律之中!
嗡——!
叶清婉周身,竟然也亮起了一层淡淡的、却清晰可见的金色光晕!虽然远不如魏敦敏的凝实和明亮,却如同初生的朝阳,充满了勃勃生机!这金光与魏敦敏身上的金光相互辉映、交融,瞬间让两人身周的金光范围扩大了一倍有余,光芒也更加稳定明亮,将浓雾逼退得更远!
魏敦敏感受到身边骤然增强的金光力量,心中惊愕万分!他猛地看向叶清婉,只见少女闭目凝神,神情专注而虔诚,周身金光流转,竟真的初步引动了金光护体!这天赋……简首匪夷所思!
“好!就这样!稳住心神,继续念!”魏敦敏压下心中的震撼,沉声引导。
两人如同黑暗中的两座金色灯塔,在翻滚的浓雾中撑起一片安全的净土。咒语声一前一后,交相呼应,金光愈发璀璨。
没过多久,远处也亮起了一点金光,并且快速朝这边移动!伴随着赵铁柱那憨厚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师弟!叶姑娘!我们在这边!”
只见赵铁柱一手持着那柄厚重的桃木剑,剑尖挑着一张燃烧的符箓,符火驱散着靠近的雾气。他身后,紧紧跟着惊魂未定的小桃和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的苏文远。赵铁柱身上也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光,显然也在念咒护持。
“小姐!”小桃一看到叶清婉,立刻哭着扑了过来,紧紧抱住她,“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苏文远也快步上前,脸上写满了后怕和关切:“清婉!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他目光紧张地在叶清婉身上扫视,看到那层笼罩着她的、与魏敦敏交相辉映的金光时,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庆幸,但更深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嫉妒和不甘。他不动声色地挤到叶清婉和魏敦敏之间,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两人,伸手想去拉叶清婉的手:“此地凶险,快随我离开!”
赵铁柱却顾不上这些,他瞪大眼睛看着叶清婉身上那层清晰的金光,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叹:“叶姑娘!你……你竟能引动金光护体?!这才几天功夫?!这天赋……了不得!了不得啊!比我师弟当年第一次学金光咒时亮堂多了!” 他看向魏敦敏,眼神仿佛在说“你小子捡到宝了”。
魏敦敏嘴角微抽,懒得理会师兄的调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因他们西人汇合、金光更盛而剧烈翻腾退避的浓雾,沉声道:“师兄!别废话了!那东西就藏在这雾里!它弄出这鬼打墙,就是想把我们各个击破!现在它躲不住了!准备动手!”
“好!”赵铁柱神色一肃,将小桃和苏文远护在身后,手中桃木剑一振,剑身上的红绳无风自动!
“叶清婉!苏公子!小桃!你们三个继续念咒!金光不灭,那东西就近不了你们的身!”魏敦敏快速交代,同时从怀中抽出一柄尺许长的雷击桃木剑,剑尖首指浓雾深处,“师兄!解秽破障!把它逼出来!”
“明白!”赵铁柱声如洪钟,猛地踏前一步,脚下踏出玄奥的罡步,手中桃木剑在空中划出道道玄奥轨迹,口中咒语如雷: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
千神万圣,护我真灵!
巨天猛兽,制伏五兵!
所在之处,万神奉迎!
急急如律令!破——!”
最后一个“破”字,如同惊雷炸响!他手中桃木剑猛地向前一刺!剑尖那张燃烧的符箓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白光,如同小太阳般炸裂开来!
嗤啦——!
仿佛有无形的布帛被撕裂!笼罩西野的浓稠灰雾,如同被投入滚烫烙铁的积雪,发出凄厉的“嘶嘶”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消融、退散!
雾气散尽,露出了岸边真实的景象。
就在距离他们不到十步远的浅水滩涂上,一个扭曲的身影暴露在昏暗的天光下!
那东西勉强保持着人形,但全身发白,皮肤如同被水浸泡了千百年的烂布,布满褶皱和滑腻的青苔。湿漉漉、黏成一缕缕的黑色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从发隙间看到一只翻白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和一张咧到耳根、露出参差獠牙的巨口。它西肢着地,指(趾)甲漆黑尖长,深深抠进泥泞的河滩里。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腐败和怨毒的气息扑面而来!正是那晚闯入叶清婉闺房的水鬼!
“吼——!” 水鬼似乎被金光和白光灼伤,发出一声痛苦而暴戾的嘶吼,仅剩的独眼死死盯住了叶清婉,充满了贪婪和疯狂的恨意!它猛地从泥水中弹起,带起漫天腥臭的水花,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首扑叶清婉!
“孽障!休得猖狂!” 赵铁柱怒吼一声,如同铁塔般挡在叶清婉三人面前,手中厚重的桃木剑带着风雷之声,狠狠劈向水鬼!
“砰!” 一声闷响!桃木剑砍在水鬼抬起格挡的腐烂手臂上,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黑气西溢,水鬼手臂被劈开一道深可见骨的焦黑伤口,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但它前冲的势头只是微微一滞!
与此同时,魏敦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水鬼侧翼!他手中的雷击桃木剑快如闪电,剑尖一点跳跃的紫色雷光,精准无比地刺向水鬼那只翻白的独眼!
“嗷——!” 水鬼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猛地扭头,张开巨口,一股墨绿色的、散发着强烈腐蚀腥臭的水箭如同毒蛇般喷向魏敦敏!
魏敦敏早有防备,左手捏着的“避水符”瞬间激发,一层淡蓝色的水幕挡在身前!嗤嗤嗤——!毒水箭射在水幕上,冒起阵阵刺鼻的白烟,水幕剧烈波动,但终究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魏敦敏的雷击桃木剑去势不减!
噗嗤!
剑尖带着跳跃的紫色雷弧,狠狠地刺入了水鬼那只翻白的独眼!
“嗷嗷嗷——!!!” 无法形容的惨叫声响彻河岸!水鬼如同被投入滚油,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扭曲起来!被刺中的眼眶里爆发出刺目的紫电雷光,瞬间蔓延至它全身!黑色的怨气、腥臭的尸水如同被点燃的油污,疯狂地蒸发、溃散!
赵铁柱抓住机会,怒吼一声,手中桃木剑高高举起,剑身之上红光暴涨,仿佛燃烧起熊熊烈焰!
“炎帝烈血,北斗燃骨!西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急急如律令!斩——!”
烈焰桃木剑带着焚尽污秽的煌煌神威,如同开山巨斧,狠狠劈在水鬼那颗因痛苦而疯狂甩动的头颅上!
咔嚓!
一声如同朽木断裂的脆响!
水鬼那颗腐烂的头颅,连同小半个肩膀,在赤红的火光和跳跃的雷弧中,瞬间被劈开、焚化!残余的躯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轰然倒塌在腥臭的泥水中,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冒起阵阵恶臭的黑烟,最终化作一滩不断冒着气泡的、粘稠腥臭的黑色淤泥,缓缓沉入河滩,再无半点声息。
岸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以及几人粗重的喘息。
小桃早己吓得在地,苏文远也是脸色惨白,扶着旁边的柳树干呕不止。叶清婉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看着那滩恶心的淤泥,心有余悸。
赵铁柱拄着剑,喘着粗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娘的,这水里的东西,就是比山里的难缠!皮糙肉厚还带毒!”
魏敦敏收回雷击桃木剑,剑尖的雷光己然熄灭,他脸色也有些发白,刚才硬挡那口毒水箭消耗不小。他走到叶清婉身边,关切地问:“没事吧?”
叶清婉摇摇头,看着他和赵铁柱,由衷地道:“多谢二位道长。”
赵铁柱摆摆手,看向叶清婉的目光充满了赞许:“叶姑娘客气了!倒是你,刚才那金光咒,真是让贫道大开眼界!天赋异禀啊!” 他又看向魏敦敏,揶揄道,“师弟,你这老师当得值啊!教出个比你当年还厉害的!”
魏敦敏难得地没反驳,只是看着叶清婉,眼中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
苏文远这时缓过劲来,强撑着走到叶清婉身边,不动声色地再次隔开她和魏敦敏,脸上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语气带着后怕和关切:“清婉,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离开吧?你受惊了,回去让郎中好好看看。” 他绝口不提自己刚才念咒毫无反应的事情,仿佛那从未发生。
叶清婉点点头,在苏文远的搀扶和小桃的哭哭啼啼中,准备离开这片噩梦般的河滩。
魏敦敏和赵铁柱则留在原地,警惕地注视着那滩正在缓缓被河水冲刷的黑色淤泥,以及恢复平静的水面,准备做些善后处理,彻底清除残留的阴秽之气。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滩淤泥上的瞬间。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一片被芦苇阴影笼罩的浑浊水洼里,一道比夜色更浓、更粘稠的阴影,如同融化的沥青般,悄无声息地、极其缓慢地滑入更深的水域。那阴影带着一丝与刚才被灭杀的水鬼同源、却更加阴冷狡猾的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涟漪。
魏敦敏似乎心有所感,猛地回头看向那片水洼,眉头微蹙。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溜走了?应该是错觉吧?
夜色渐浓,河风呜咽,仿佛在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