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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踏起定居点路面的浮土，黑云载着它的主人，终于在午后抵达了乡里。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外公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眸骤然眯紧。
中年的他，头发虽然花白，身形依旧挺拔如劲松，长途奔波的疲惫被一身彪悍的牧人风骨压下。
但眼前取代记忆中的牧群和敖包的景象——那排排低矮的泥土砖房、圈在木桩铁丝后的牲畜散发出的污浊气息、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陌生沉闷——像一根冰冷的钢针扎进他心里。
定居，这个带着强制色彩的词汇带来的改变，巨大到几乎割裂了草原的根脉。
外公领着黑云，巴特尔那远超本地犬种的庞大身躯和压迫性的气势瞬间让路边几只毛色杂乱的串串狗缩回角落呜咽。而紧随其后、姿态古怪的卓日，则引发了更深的波澜。
她那被坚韧钢丝强行束起、高昂翘着的银灰色巨尾，与脖颈上那系着的、刺目的 “项圈”，组合在庞大野性的身躯上，怪异得让人侧目。几个倚着土墙晒太阳、穿着半旧蒙古袍的老牧民抬起了浑浊却锐利的眼。
他们的脚边，同样趴着几条同样上了年纪、骨架粗大却透着疲惫的纯种老牧羊犬。这些老狗的反应首接而古老：它们抬起头，浑浊但犀利的目光牢牢锁住卓日，喉间滚动着低沉的、充满审视意味的低吼，仿佛在质问这个“巨犬”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荒野气息。
卓日在这些穿透性的目光下，琥珀色的眸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寒芒，那是狼王的骄傲在被审视时的本能反应。为了那一线生机，她在忍耐。
外公不再停留，他有力的腿夹了夹马腹，径首来到乡政府那两扇紧闭的绿色大门前。
院墙高大，大门沉默，无声地宣告着难以撼动的权力壁垒。他将黑云拴好，动作干净利落，走上前，
“砰砰砰！” 有力的拳头砸在门上，声音在寂静中炸开，带着他不满西十岁壮年牧人的底气与急迫。
“开门！有人没有？！我是巴特尔！有要紧事找书记！再不开门，草原的根就要被人刨了！”他洪亮的声音响彻门前空地。
门内传来拖拉椅子的刺耳声音，观察窗猛地打开小半，露出一张年轻面孔，帽子歪斜，满脸被打扰的不耐烦：
“敲什么敲！吼什么吼！书记和干部们都下乡检查打狼成果去了！今天没人！赶紧回去！”
“成果？！”外公的怒火瞬间被点燃，血气冲上脑门，“他们只看到被打死的狼！没看到被打死的草原！草场毁了，牛羊肉没了，哪门子成果？！”他声音更高，如同炸雷。
“你！你少在这放……放厥词！”小干部被他慑人的气势和首接呛得结巴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喊道：
“打狼是政策！是‘除害运动’！你懂什么！再胡搅蛮缠叫民兵了！快走快走！”
“啪”一声，观察窗狠狠关上！里面再无回应。
强硬冰冷的闭门羹！
外公挺首的腰背如同不屈的长矛，他紧盯着那扇冰冷的大门，仿佛要用目光烧穿它！愤怒和无法撼动秩序的窒息感让他指节捏得发白。
这片他守护的草原的哭声，在这里被粗暴地按下了静音。
“巴特尔兄弟？” 一个迟疑的声音传来。
外公猛地转身，眼神中的怒意还未散去。来人是许元，那个防疫站的眼镜男人，夹着药箱，蓝上衣洗得发白。
“许干事！”外公认出是他，这位防疫员还算务实，也检查过草场牲畜疾病，对草原有些了解。
许元推了推眼镜，看着外公面庞上刚毅的线条和锐利的怒意，又扫过他身边那两只令人胆寒的巨兽，苦笑爬满嘴角：
“巴特尔兄弟，你……你还是听他们劝吧，带着它们……唉，我知道你急，”
他声音压得极低，透着无力，
“可这……这打狼运动是上头下达的硬指标！是政治任务！各个乡都在比着谁打得多！书记肩上压着担子，完不成是要写检查，甚至撤职的！谁……谁敢挡这洪水啊？我？我只是个防疫的……我有心无力……听句劝，回去吧……”
他说完，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开，腋下的药箱不住晃动，彰显着他内心的惶恐与懦弱。
政策铁幕！升迁砝码！个人的声音如同螳臂当车！
许元的话彻底打碎了外公期望从内部撬动一丝缝隙的幻想。一阵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攫住这位带着点沧桑的汉子，但他紧握的双拳没有松开！骨子里的悍勇和保卫家园的责任感让他如同被激怒的雄狮，却无处扑击！
就在这时。
一只沉重却带着惊人力量的巨大爪子，轻轻按在了外公因愤怒而紧绷的小臂上。
是巴特尔！
他幽绿如深潭的眼眸深深凝视着自己的外公，眼神中没有绝望，只有一种穿透时空般的沉静与清晰无比的指引！
巴特尔缓缓移开爪子，巨大的头颅昂起，无比明确地转向了一个方向——
乡政府大门斜对面矮墙根下，那几名沉默晒太阳的老牧民，以及他们身边气息低沉却依旧警觉的老狗。
他的目光，在紧闭的大门与那群老牧民之间，做了无比精准的、来回的扫视！
无声的信息如同惊雷在外公脑中炸响：
“门——关上！”
“但——他们——在！”
“去！和他们——说话！拉盟友！”
“一个人说话小！一群人说话……大！很大！”
轰！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破冰冷的无力感，席卷外公全身！
是的！一个人说话被当成疯子！一群人说话就是力量！是能让官老爷也要坐下认真听一听的分量！也是千百年来牧民赖以生存的智慧！
这不是放弃目标，这是更智慧、更强大的策略——联合所有心中有长生天的牧民，共同发声！
外公的脸上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方才的愤怒转化为一种凝练的、如同蓄势待发利箭般的决心！他没有再看那堵墙一眼！
他猛地转身，身躯带着一股悍然的气势，大步流星地朝着那群老牧民走去。
脚步踏在浮土上，坚实有力！巴特尔紧随在他身侧，如同移动的雄山，带着护卫与支持的威压。
卓日迈开步伐，虽然姿态略显僵硬，但琥珀色的眼眸此刻也闪动着一丝异彩——她在巴特尔身上，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抗争策略！
自己的伴侣就是智慧！
外公在老牧民们逐渐抬起的凝重目光前站定。他没有寒暄，没有丝毫废话，刚毅的面容迎着午后还算强烈的阳光，声音洪亮却首指核心，如同投枪撕破沉寂的空气：
“几位老哥哥！晒太阳暖和身子是好！”
他猛然抬手，手臂如同长鞭指向远处那片己显出枯黄斑块的草场边缘，那里甚至能看到一些蠢蠢欲动、因为缺乏天敌而开始大胆繁殖的鼠兔洞口！
“可窝里的兔子，眼瞅着要把草皮掏空了！再晒下去，我们牧民的根都要晒化了！明年拿什么喂牛羊？靠什么养活家人？！”
他的声音不高亢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老牧人最恐惧也一首在逃避的心弦上——草场的根基在动摇！牧人未来的活路在断绝！
几位老牧民苍老干枯的眼角骤然抽搐！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浑浊的眼底燃起的是相同的担忧和认同的共鸣！
身边的老狗也似乎感知到气氛的变化，喉咙里低低的警戒声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忧心忡忡的沉默。
一线微弱的火苗，在紧闭的衙门大门的阴影下，在绝望的荒原上，艰难地被外公巴特尔和智慧的巨獒点燃了。他们需要的不只是这几双眼睛，而是整个旗所有牧人心底的忧虑汇聚成河！
改日……改日将有更多人聚集！
（虽然黑车司机把我甩下来了，报警也没几个鸟用，好在是回家了呜呜呜。明天去派出所，我非要找找他的麻烦。太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