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轮王转身时险些踩到袍角,两百多年了,自那件事发生后,这还是孟婆第一次主动叫他喝汤。
当年重庆江畔的茶棚里,她也是这样叉腰喊:“薛书生,喝口茶再赶考嘛,脑壳都要晒化喽!”
孟婆立在汤铺竹帘下,旗袍开襟处露出纤细长腿,手里汤勺敲得铁锅“当当”响。
热气蒸得她鬓角碎发粘在颊边,更显几分妩媚。
“稀客哦。”她舀起一勺红油汤晃了晃,“特辣,加麻,喝不喝?”
转轮王喉结滚了滚。他闻出汤里掺了断肠草,当年她为逼他现身,也曾熬过一锅毒汤,自己先灌了半碗,嘴角渗着血笑:“老子要死也得拉你垫背!”
“阿孟……”转轮王哑着嗓子迈过门槛,“你是不是……”
“打住!”汤勺“哐”地砸在灶台,溅起的辣油烫红孟婆手背,“你还是喊孟婆,我比较安逸。你也莫多想,我喊你只是想找你讨样东西……”她甩出张皱巴巴的通行证,纸面印着“畜生道特批”。
“想麻烦转轮王你高抬贵手盖个戳,我要送个崽儿过去。”
转轮王怔住了。死死盯着那张皱巴巴的通行证上,脑海里想起昨夜府邸被盗一事,原来她主动找他,竟是为了一个小偷。
“你若想要通行证只需告诉我就行,何必让人去偷。”他指尖官印,嘴里有发苦。
“我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孟婆心里发冷,就连只跟她不足百年都林阳都知道她做事有她坚守的底线,而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许他们从未真正彼此了解过。
“你和那小偷相识?”转轮王又问。
孟婆淡淡吐出三个字:“认不到。”
“那你何时这般菩萨心肠了?”
“菩萨?老子是孟婆!”她操起汤勺搅得铁锅沸腾如雷,“这崽儿跟那狗娃儿的事,我看不惯!”
转轮王面露难色:“你不该这样做,没有五殿的审判书人魂私自进畜牲道这是严重违规的。”
“啥子嘛,怕影响你的官位嗦,你放心,要是上面查到了,你逗说是我偷了你的印,我绝不得连累你。”
“阿孟……”转轮王话音未落便被孟婆的汤勺声打断,只好立即改了口:“孟……孟婆,不是我不愿意,你也知道投胎率一首上不去,之前又出了篡改托梦证的事,现在这个节骨上不能再出任何问题……”
“不愿意就不啰嗦了,你可以走啦!”孟婆生硬地打断转轮王的话,转到铜锅背面,瞧也不再瞧转轮王一眼。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第十殿,为了大局!”转轮王徒劳地解释着,但孟婆却一首在铜锅的另一面再也没有转过来过。
最后转轮王只能留下一声叹息,缓缓转身离去。
五更时分,转轮王回到书房,判官己等在房中,手里拿着一封朱批公文,红得刺眼:
《关于第十殿投胎宣传经费申请的批复》
“经五方鬼帝联席会议研究,地府当前提倡节俭办公新风气,建议采用‘精神激励法’调动员工积极性,地府提倡扁平化管理,请第十殿发扬‘一鬼多用’精神。特此驳回。”。
转轮王勃然大怒:“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去他妈的,老子不干了!”
与转轮王的愤怒形成截然对比是判官的面无表情,机械声从他喉咙里发出:“大局为重。”
转轮王的脑海里映出孟婆在奈何桥边熬汤的背影。他净手按在心口,那里空荡荡的,早没了跳动的声响。
“顾全大局……”他忽然嗤笑,笑声惊飞檐下鬼鸦,“哈……哈……哈……对呀,我得顾全大局!”
“一边压任务,一边断资源,这就是他们经常用的手段。老子还怕了他们不成!”转轮王俯身打开柜子的最底层,从里面翻出一张地契。指尖抚过地契上“望乡台东街七号”的墨迹,那是判官替他顶罪那年置办的私宅。
宅中有棵三人合抱的黄桷树,树下埋着半坛结拜时的血酒。当年判官饮尽鸩酒后,他将剩下的酒泼在树根下,笑着说:“来日方长。”
“拿去当了吧!”转轮王将地契递给判官。
“你就剩下这么一处宅子了,我……”判官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
“你那点俸禄?”转轮王突然暴起,蟒袍扫翻砚台,墨汁泼洒到地面上,“够买你被天雷劈碎的表情吗?够换回你在长安大剧院丢掉的戏服吗?!”
判官黑袍下的青铜面具“当啷”落地。那是他顶罪那日戴的,左眼处裂痕如泪沟。
“第十殿是你用五感换来的。”转轮王抓起面具按在他胸口,“我就算是卖了心肺,也要把它给保住了!”
与此同时王建生鬼宅门口。
黑无常奉命去拘王建生,看着老头可怜不忍下狠手,反被当过兵的王建生踢了无数脚。
“王大爷,你踢够了没?”黑无常蹲在三步外,勾魂索松松垮垮搭在肩头,声音混着阴风打旋,“我知道刘大妈投胎去了你很伤心……”
王建生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忽然咧嘴笑出豁牙:“你这结巴鬼,倒比那油头粉面的白无常实在!”
他颤巍巍摸出个铁皮盒,盒里装着发霉的桂花糖,“来一块?翠花她生前最爱这个……”
黑无常凑近时嗅到一股腐甜气,像陈年的泪。
他瞥见铁盒底压着张泛黄合照——刘大妈梳着麻花辫,王建生军装笔挺,背景就是地府的忘川河。
“不是我硬拽着翠花不想她投胎,实在是我太害怕了,害怕一个人孤零零的。”王建生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
“翠花说她可怜,爹不疼妈不爱,老公还打她。虽然我听着生气,但心里挺羡慕的,她至少还记得自己爸妈长什么样子。而我却什么也不记得,我不记得我在人间的任何事,什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你喝孟婆汤了?”黑无常问。
“没,我什么都不记得,哪还用喝孟婆汤。他们说我是得了什么病……好像叫老年痴呆……”王建生的手指头扣着铁盒,“说得了这个病的人,就会慢慢的把什么都忘记,忘记怎么回家、忘记自己是谁、忘记父母、儿女、丈夫妻子、甚至会忘记如何吃饭、如何上厕所……”
黑无常的勾魂索“当啷”落地:“没事,记不住……其实有时也挺好。”
王建生用浑浊的眼球看向黑无常:“我不难过,万一我爸妈、妻儿也和翠花的一样,忘记了的确也件好件,只是我会害怕,就像每个人都自己来自哪里,经历了什么,家里有些什么人,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一棵没有根的草!”
“好在,我在这里遇到了翠花,她陪着我,陪我跳舞、陪我吃饭、陪我聊天,让我原本空荡荡的世界里有一个人,她就是我的根,她让我不再觉得孤独。可她却走了……就因为体验了你们那骗人的玩意,丢下我投胎去了……你们还我翠花……还我翠花……”
王大爷说着竟然哭了起来,边哭还边拽黑无常的袖子抹鼻涕。
白无常在孟婆那里受气,心里正烦着呢。
踹门而入时,看到黑无常和王建生竟然还坐在一起聊天,火就更大了,冲着黑无常便大声呵斥:“你个黑子!跟个痴呆鬼唠什么嗑?赶紧锁了扔轮回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