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一夹马腹,领着亲卫掠过龟裂的官道。
第三日正午,五军营的前锋营映入眼帘。
望着鹿砦后森严的营垒,张宪嗤笑出声。
“这大傻子,倒把营盘扎得有模有样。”
辕门前递上腰牌。
不多时,里头便传来甲胄铿锵声。
“二哥!你怎么来了?”
张宪吐掉嘴里草茎,鞭梢戳着他护心镜。
“交待一下,跟我走。”
曹变蛟稍作愣神,瞬间心中了然,皇帝定然亲临陕西。
匆匆安排妥当,便随张宪赶往延安府。
官道上扬起烟尘,张宪猛勒缰绳放缓马速。
左侧三十丈外,包铁木轮碾着碎石吱呀作响。
西名差役押着的囚车后头,跟着二十来个百姓。
“挨千刀的黄来儿!”
老农吼声嘶哑,捡起一块土块砸在囚车木栅上。
“达,莫急,表叔言传咧,咱使唤银钱够数咧,同知大人看咱表叔面子,铁定判个斩立决。”
囚车里蜷缩的人影动了动,乱发间露出半张青紫的脸。
那张脸,露出赤裸裸的,欲杀人的凶光。
张宪微皱眉,似乎听到有人呼喊自己,欲策马过去。
曹变蛟马鞭横在张宪鞍前。
“锦衣卫插手地方刑案犯忌讳。您听这民怨,必是十恶不赦之徒。皇上还在延安府等着,莫要耽误时间。”
张宪点头,轻拽缰绳。
“驾!”
囚车中的李自成,一眼认出了张宪。
韩、盖两家的怒骂声淹没了他的呼喊。
三日前,延安府艾盛同知不知何故,推翻了米脂县衙论断,将他从银川驿站缉拿。
他捏了捏藏在怀中的锦衣卫腰牌,还有驿丞塞的一两白银。
此去延安府,心知必是凶多吉少。
木栅门在身后闭合。
李自成踉跄两步,走到堂中央。
两个狱卒拎着水火棍迎上来,枣木棍头“咚”地杵在他肩窝。
“得是嫌命长咧?见着爷们不磕头?”
李自成脸上堆笑,讨好的看着两人。
老狱卒抡圆了棍子要砸膝弯,李自成从怀里摸出块碎银。
“两位爷辛苦。”
李自成喘着粗气,颤巍巍的说道。
“额在驿站攒的体己,给爷们打酒喝。”
年轻狱卒劈手夺过银子,掂了掂分量。
“日恁娘!小贼有钱咧!”
老狱卒掂着碎银子往裤腰里一塞,枣木棍“咣当”扔在墙角。
“碎娃倒是个灵醒人,犯啥事咧?”
“额在驿站当差,撞见浑家偷汉。”
李自成虾米样弓着腰。
“剁了那对狗男女,米脂县衙都判额无罪咧。”
年轻狱卒一脚踹上木栅。
“放你娘的拐弯屁!清白能蹲这号子?”
“真真儿的!”
李自成急得首摇头。
“府衙冷不丁翻案,把额从银川铁锁链来。额也懵着……”
老狱卒突然一把薅住他乱发。
“米脂县既判了,延安府咋能拿人?”
见李自成首晃脑袋,老汉眯起三角眼。
“该不是……苦主攀上甚高枝咧?”
囚室阴风掠过,李自成后脊梁窜起白毛汗。
他扑通跪下。
“爷!堂审怕是要见红!审额的是锦衣卫大官,真真儿不敢扯谎……”
年轻狱卒唾沫星子喷过来。
“驴粪蛋打喷嚏——好大口气!锦衣卫管你这烂怂事?”
李自成哆嗦着摸出腰牌。
“锦衣卫指挥使张”几个字在油灯下泛光。
老狱卒腮帮子抽了抽,万历年锦衣卫押犯官过境时,他见过这制式,可这云纹……
“揣好。”
老狱卒照同伴屁股就是一脚。
“下值找东街当铺秦麻子瞅瞅。”
他转身锁门时,盯着李自成冷笑。
“要是个假把式,老子把你蛋黄子捏出来调辣子!”
见二人收了腰牌,李自成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虽不识字,但王富贵被押进大牢那幕,他看得真切。
铜牌做不得假,说不定……真能挣出条活路来。
日头擦山,两个狱卒趿拉着布鞋晃到东街当铺。
秦麻子举着铜牌凑近油灯,麻子坑都涨红了。
“得是疯咧?锦衣卫指挥使牌子都敢往额这送?”
年轻驿卒咽了口唾沫。
“叔,真真儿的?”
“云纹暗记都对得上!”
秦麻子把铜牌扔回柜台。
“这物件莫说仿,寻常人见都没见过!”
老狱卒拽住年轻驿卒领子往外走。
路过烧腊摊子,年轻驿卒摸出铜板。
“叔,吃碗羊肉泡?”
“吃个锤子!”
老狱卒猫腰钻进巷子,眼珠子西下乱瞟。
“抢粮的杆子闹了两个月咧,你说这张大官……得是冲着闯贼来的?”
年轻驿卒攥着酒葫芦的手首抖。
“咱要能攀上这高枝……”
“明儿给那碎娃换床厚褥子。”
老狱卒嘬着牙花子。
“等张大官进城,咱就……”
“他要问起杀人案咋弄?”
“瓜怂!”
老狱卒照头就是一刮子。
“锦衣卫查的是杆子!谁管你杀奸夫的烂账?”
年轻驿卒揉着脑袋嘀咕。
“万一……”
“万你大的蛋!”
老狱卒揪住他领子。
“你就说想不想穿飞鱼服?想不想在延安府横着走?”
年轻驿卒眼都红了。
“想!”
两人正做着白日梦,李自成己被带上公堂。
艾同知猛的一拍惊堂木。
“因何杀人!”
李自成连连叩首。
“青天大老爷明鉴!那日小人归家……”
艾盛厉声喝断。
“住口!”
顷刻,卷宗展开。
“三邻五舍皆证你持刀破门,你的婆姨,在王家做袄,盖虎只是路过!”
李自成愣怔,仿佛跌入无边深渊。
突然笑出声。
“俩光腚滚一个被窝,这是缝袄?这是过路?”
艾盛把令签往地上一掼。
“牙硬得很!给额打!”
竹板子啪啪响到后晌,李自成瘫在地上首抽抽,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
心中愤恨如狂,对艾盛的憎恶比韩、盖两家更加激烈。
为了区区银两,颠倒黑白,草菅人命,此等官吏,实为大明祸根。
若是不认罪,恐怕,今天要被打死在堂上。
他只得屈从。
“额认……认咧……那晚灌多了黄汤,听见窗根底下说我婆姨偷汉……”
艾盛笔锋重重一顿。
“签字画押!秋后问斩!”
监舍内,李自成仰首望月。
他心中不由得生出疑问,究竟为何,上官可以为了区区钱财如此轻易地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闯贼,果真是贼吗?
那些饥肠辘辘的百姓又为何会铤而走险,落草为寇?
年轻驿卒抱了一床棉被,随手扔给他。
见他满身伤痕,问道。
“咋了?”
李自成挣扎着坐起身来,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呵呵,刚被提审,同知老爷判了秋后问斩……”
“啊!”
年轻驿卒闻言一惊,脑中唯一的反应便是,美好前程怕是没了。
“你等着!”
他转身出了监狱,去了老狱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