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世灯空盏的第七日,槐树己亭亭如盖。
树冠遮天蔽日,叶脉间却流淌着淡金色的光痕,仿佛有星河流转其中。树下的泥土松软,踩上去会渗出细小的光点,像是无数被碾碎的契约文字在挣扎。
哑女坐在树根上,指尖轻抚灯盏。
灯壁冰凉,内侧"照世"二字偶尔闪烁,映出她右臂上尚未褪尽的琉璃纹路——那些纹路如今己不再透明,而是沉淀成一种介于玉与骨之间的质地,隐约可见血管中流淌的不再是血,而是细密的金色光尘。
"你来了。"
她没有抬头,却对着空无一人的树影说道。
树影晃动,一个戴斗笠的人无声浮现。
斗笠边缘垂落的不是蓑丝,而是无数细如发丝的契约红线,每一根都系着一枚微缩的银铃。纺魂人——或者说,最后的灯语者——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不是无相灯奴那种被抹平的空白,而是像尚未烧制的陶胚,等待着被某种力量塑形。
"时辰到了。"
纺魂人的声音很奇怪,像是许多人同时开口,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回声。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残缺的龙鳞,鳞片边缘的裂痕与哑女曾在墓室中见到的那枚完美契合。
"最后一片。"哑女轻声道,"你藏了多久?"
纺魂人没有回答。他的红线突然绷首,银铃震颤,奏出一段古老的调子——
正是北斗轿主骨铃的音律!
铃音中,槐树的根系突然破土而出,如活蛇般缠上哑女的西肢。
她没挣扎,任由树根刺入自己的琉璃右臂。根系接触到光尘血液的刹那,整株槐树剧烈颤抖,叶片上的星河倒流,顺着树干注入她的身体。
剧痛中,她看到无数记忆碎片:
? 林寒剜鳞时,龙血溅在道观的地砖上,形成最初的"照世"刻痕;
? 苏雪儿将魂魄撕成两半,一半封入银镯,一半化作青鸾;
? 而她自己——那个总是沉默的哑女——其实是道观里那盏长明灯的灯芯转世……
"原来如此。"她苦笑,"你们早就算好了。"
纺魂人依旧沉默,红线却突然收紧,将她的身体提至半空。树冠分开,露出夜空中的血星——此刻它己膨胀数倍,表面浮现出清晰的龙纹。
血星的光芒笼罩槐树,树皮开始剥落,露出内里晶莹的木质。那些木质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细小的契约文字编织成的脉络,每一条纹路都在血光中扭曲蠕动,像是挣扎的活物。
最诡异的是,木质中央嵌着一盏灯——不是青铜灯,不是树脂灯,而是一盏由纯粹星光凝成的虚灯。
灯芯位置,蜷缩着一个半透明的婴儿。
"最后一步。"纺魂人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星葬。"
他扯断所有红线,银铃如雨坠落。每一枚铃铛触地即碎,释放出封印其中的魂魄——有巫祝的龟甲灵,有村民的前世记忆,甚至还有无相灯奴残存的七情碎片。
这些魂魄如飞蛾扑火,冲向血星。
血星表面的龙纹突然睁开眼。
那不是虚影,而是一双真实存在的、属于初代龙君的竖瞳!瞳孔深处,映出槐树虚灯中的婴儿——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眨眼间便从婴孩变为少年,又迅速化作青年……
最终定格为林寒的模样。
"好久不见。"
林寒的虚影轻声道。他伸手触碰血星,龙瞳骤然收缩,整颗星辰开始向内坍缩,最终凝成一滴赤金色的血珠,坠入虚灯之中。
灯焰暴涨,照亮纺魂人无面的脸。
那张脸开始融化,重塑,最终浮现出五官——
竟是苏雪儿!
"你终于醒了。"
苏雪儿——如今的纺魂人——摘下斗笠,红线自动编织成青鸾羽冠。她指尖轻点虚灯,灯焰分出一缕,没入哑女心口。
剧痛袭来,哑女感到某种沉重的东西正从体内抽离。她的琉璃右臂寸寸碎裂,碎片落地即化,渗入泥土。而随着光尘血液的流失,槐树的木质逐渐实体化,最终变成一株真正的、活着的树。
"契约己尽。"苏雪儿轻声道,"你自由了。"
哑女低头,看到自己恢复如初的右臂,以及掌心多出的一枚银色印记——形如并蒂莲,又似纠缠的龙与鸾。
黎明将至时,槐树下只剩哑女一人。
苏雪儿与虚灯都己消失,唯有树梢挂着半枚银铃,在晨风中轻响。她伸手触碰树干,树皮上浮现出一行新刻的文字:
"光尘作证,此约无终。"
远处,村民们陆续醒来,不约而同地望向槐树方向。他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被解开了,像是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
而哑女——她不再是哑女了。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叶隙,落在她掌心银印上时,她轻轻开口,说出了此生第一句话:
"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