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上的银铃在晨光中轻轻摇晃,却没有发出声音。
哑女——现在或许该称她为“言者”——站在树下,掌心朝上,接住一滴坠落的露水。露珠在她掌心滚动,表面映出无数细小的画面:
? 巫祝的龟甲重新拼合,裂纹间生出青苔;
? 村民们的眉心莲纹化作胎记,颜色淡如初雪;
? 远处荒冢上,一株新生的青莲破土而出,花瓣上还沾着夜里的星辉。
露珠最终从她指缝滑落,渗入泥土。地面微微震颤,树根处的泥土突然翻涌,露出一截森白的指骨——那指骨上缠着一根红线,线端系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银镜。
言者拾起银镜。
镜面没有映出她的脸,而是照出一座陌生的城池:街道纵横如棋盘,行人皆着素衣,腕间系着褪色的红绳。城池中央的高台上,一个戴斗笠的身影正在纺线——
不是契约红线,而是普通的麻线。
纺线人的斗笠微微抬起,露出一双苍老却清明的眼睛。他手中纺锤突然坠地,砸出一声清脆的“叮”,镜面应声而裂。
裂痕中渗出细小的血珠,排列成三个字:
“来见我。”
三日后,言者循着镜中景象,找到那座荒废的古城。
城墙早己坍塌,野草从砖缝中钻出,攀附着残存的石雕——那些雕刻不是神兽仙禽,而是无数正在纺线的人像,每一尊的纺锤上都刻着不同的契约印记。
城池中央的高台尚存,台上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尊半完成的石像:身形似纺魂人,双手却保持着捧物的姿势,掌心凹陷处积着一汪雨水,水中游动着几尾透明的鱼。
言者俯身,看到鱼身上浮现出熟悉的翡翠色纹路——与林寒的龙鳞一模一样。
她伸手触碰水面。
鱼群突然散开,水底浮现出一片龙鳞,鳞上刻着比发丝还细的文字:
“契成则默,约尽无言。”
字迹未干,仍在缓缓流动,像是刚刚被人写下。水波荡漾间,鳞片上的文字突然重组,变成另一句话:
“你终于学会说话了。”
高台下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走出来的是一位老妇人。
她满头白发用红绳松松挽着,腕间戴着一枚磨损严重的银镯——镯上没有刻字,只有经年累月出的光滑。老妇人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把黍米撒入水中。
鱼群争食,鳞片随之沉入水底。
“三百年前,也有人站在这里。”老妇人开口,声音沙哑如风吹枯叶,“她问我,为何契约总要写在纸上。”
言者凝视着她:“您怎么回答?”
老妇人笑了:“我告诉她,写在纸上,是因为人心太吵。”
暮色渐沉时,老妇人带言者来到城墙根下。
这里有一口不起眼的陶瓮,瓮中装满晒干的黍粒。她抓出一把,撒向晚风。黍粒落地即生根,眨眼间长成半人高的黍杆,穗头沉甸甸地垂着,每颗黍粒上都有一道天然的裂痕——
像极了契约画押时的指印。
“最早的契约,是神农氏用黍穗订的。”老妇人摘下一穗,放在言者掌心,“后来人嫌它太轻,才换成青铜、玉石、血书……却忘了重量本不在载体。”
黍穗在她掌心突然燃烧,火焰青白,没有温度。灰烬中残留着一枚翡翠色的种子,形如龙牙。
当夜,言者在城墙下埋下龙牙种。
子时,月光最盛时,土壤中钻出一株嫩芽。芽尖挂着露珠,露珠里蜷缩着一条透明的幼龙。幼龙睁眼的刹那,整座荒城的石雕突然开始纺线——
没有纺车,没有纺锤,只有无形的丝线从虚空中垂落,被石像们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网中央,浮现出林寒与苏雪儿的身影。他们并肩而立,手中捧着一盏没有芯的灯。
“光尘为证,此约——”
林寒的声音突然中断。苏雪儿笑着摇头,伸手捂住他的嘴,然后指向言者心口。
晨光再现时,荒城己恢复死寂。
龙牙种长成的嫩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嵌在墙砖中的银镜碎片。言者取出碎片,看到镜中映出的不再是幻象,而是自己的眼睛——
瞳孔深处,有一粒微光时隐时现。
老妇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现在你明白了?真正的契约,从来不需要说出来。”
她取下腕间的银镯,轻轻一磕。镯身断裂,内里竟是中空的,藏着一粒干瘪的黍。
“拿去吧。”老妇人将黍粒放在言者掌心,“等它发芽时,你会遇见下一个‘默者’。”
离开荒城那日,言者在城门外种下黍粒。
走出一里地后,她回头望去,看见城墙根下己生出一片青翠的黍田。风过时,穗浪起伏如海,每一株的朝向都与她离去的脚步完全一致。
掌心的银镜碎片突然发烫。
她低头,看到镜中浮现出一行新字:
“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
字迹下方,隐约有龙影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