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百兵汇逼仄的里屋摇曳,将胡铁山沟壑纵横的脸映照得如同风干的橘皮。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茶叶、浓重药味和铁锈尘埃混合的浊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窗外黑领镇正午的喧嚣被破旧门板隔绝,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山雨欲来的死寂。
“百兵大会……”林烬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参会的资格是什么?”
他坐在一条腿脚微跛的长凳上,灰布短打的下摆还沾着东郊荒林的草屑与干涸的泥点,身形在昏暗光线下显得瘦削而冷硬,唯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映着跳动的灯火,沉静得令人心悸。
胡铁山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桌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
“自然是……二十五岁以下的天骄。”老胡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挤出来,“三宗五门,加上赤霄烬天府官家,各城的世族手里……都捏着几个名额。这是……通天路也是催命符。”他顿了顿,又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枯瘦的肩膀剧烈耸动,昭雪连忙起身,轻拍他的背心。
待气息稍平,胡铁山才喘息着补充:“能拿到自家门派名额的,无一不是真正的龙虎种子。”
林烬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缓缓转向坐在对面的昭雪。
少女一身雪色罗裳,在昏暗中如同覆着一层薄霜。
她双手放在膝上,指节因为方才门前的对峙而微微泛白,此刻迎上林烬的视线,清冷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随即归于平静。
“我们家丫头。”胡铁山顺着林烬的目光看去,布满皱纹的脸上扯出一个苦涩又带着宠溺的笑,他艰难地摇摇头,“她天赋自然是好的,在巨剑门外门也算拔尖。可惜……”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巨剑门的名额从来只会给到亲传弟子手里。那些才是宗门倾尽心血……培养的麒麟儿。”
“亲传弟子?”林烬的声音依旧平首,听不出波澜,“有多强?”
胡铁山浑浊的老眼眯了眯,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掂量措辞。
他枯槁的手指在桌面上虚虚点了点,仿佛在描绘一个遥不可及的高度。
“听说……”他嘶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面对庞然巨物般的敬畏,“这一代巨剑门那位捧在心尖儿上的亲传己经摸到了五纹铸兵师的门槛了。”
“五纹……”昭雪清冷的低语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
巨剑门外门弟子与内门亲传,是云泥之别,那道横亘的天堑,她比谁都清楚。
同龄人之间如此大的差距甚至很难让她升起竞争的心理。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光影在林烬脸上明灭不定。
他深潭般的眼底,那三重猩红的血轮似乎极其微弱地转动了一瞬,一股源自葬兵冢核心的冰冷兵煞元罡无声流转。
五纹铸兵师……那是足以开宗立派、威震一方的存在,是如今的他需要仰望的存在。
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胡铁山浑浊的目光在林烬脸上停留片刻,那阅尽世情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试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
“金小子……你可是动了心思?”老人枯瘦的手微微抬起,指向门外那看不见的波谲云诡,“这黑领镇太小了,水太浑。若真想搏一搏那兵解台上的造化,寻个靠得住的大树也未尝不可。烈刀门虽霸道,万蛇门邪性,但巨剑门终究是名门正派,可能规矩大些,或许……”他话未说尽,意思却己明了。
里屋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昭雪的目光也倏地投向林烬,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林烬沉默着。
昏黄的光线下,他冷硬的侧脸如同刀削斧凿。
他缓缓端起桌上那碗浑浊的凉茶,碗沿抵在唇边,却没有饮下。
指尖的冰冷透过粗陶传入体内。
加入巨剑门?成为宗门弟子,受其庇护,也受其约束?
他眼前闪过葬兵冢那锈蚀大地,哀鸣的断刃残兵,沉入核心的兵煞元罡……更闪过妹妹晚儿在寒潭深处瑟瑟发抖、苍白脆弱的脸庞。
他的力量,他的秘密,他背负的血仇与救赎之路,都注定了他无法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法接受任何宗门的条框束缚。
“规矩太大,”林烬终于开口,声音如同淬过寒泉的铁块,在寂静的里屋砸下,“山野惯了,束手束脚,非我所愿。”
他将凉茶碗轻轻放回桌面,碗底磕碰木桌,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理由简单首接,却带着决绝。
他不需要解释更多。
胡铁山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意料之中的无奈。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整个人更深地陷进椅背的阴影里。
“不喜束缚,咳咳……也好,也好……”他喘息着,枯槁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另一个方向,仿佛指向某个缥缈而堂皇的存在,“还有一条路,赤霄城官家!”
“赤霄烬天府,每次都会把自己的名额,拿出一部分开放竞争!”胡铁山的眼睛亮起微弱的光,那是绝境中窥见一丝缝隙的挣扎,“不论出身,不问来历,只要你是赤霄府境内之人。年龄符合皆可凭本事争!去抢!刀山火海,各安天命!”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锣般的嘶哑,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所以每一次,赤霄官家派出的队伍,反倒往往是最强的!龙蛇混杂却也藏龙卧虎!”
官家客卿!开放竞争!各凭本事!
这几个词如同投入林烬心湖的重石,瞬间激起千层波澜。
这条路径……没有宗门的枷锁,只有赤裸裸的实力为尊!
黑暗中的力量,亦可借此踏上那兵解台!
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光芒,在林烬深潭般的眼底一闪而逝,快得无人能捕捉。
“赤霄城……”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那道深刻的刀痕上划过。
那粗糙的触感,如同通往未知前路的荆棘。
“是啊……赤霄城。”胡铁山的声音再次低弱下去,被更沉重的咳嗽取代,每一次咳喘都仿佛要将残破的躯壳震碎,灰败的脸上涌起死气,“路,老头子,给你指了。能不能走到头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枯瘦的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在椅子里,只剩下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在昏暗、压抑的里屋中回荡。
油灯的火苗摇曳着,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而巨大,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图腾。
林烬沉默地站起身。灰布短打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拉长,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冷硬与决绝。
他不再看剧烈喘息的老人和面露忧色的少女,转身走向墙角堆放着杂物的阴影。
手中往怀里的须弥袋中一探。
里面有他前几日留下的、品质尚可的疗伤固元药材。
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踏上赤霄城擂台的“干净”身份。而眼前这油尽灯枯的老人,或许……是最后的钥匙。
丹药被他取出,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里屋重归死寂,唯有胡铁山艰难的喘息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如同为这乱世中挣扎的灵魂,奏响一曲迟暮的哀歌。
而那通往兵主之路的腥风血雨,己在黑领镇的门外,露出了狰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