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伟感觉自己被强行塞进了一套粗糙、厚重、散发着浓烈机油、金属锈蚀和经年累月人体汗臭混合气味的防护服里。冰冷的合成材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头盔的强化玻璃面罩内侧迅速凝结起一层薄薄的冰霜,视野变得模糊而狭窄。脚下是冰冷坚硬、带着微弱却持续不断震动的合金地板。巨大的、有节奏的、如同远古巨兽心脏搏动般的轰鸣声,从西面八方厚重的金属墙壁和头顶密布的粗大管道中传来,低沉而有力,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跟着这地心的脉动而颤抖。空气污浊沉闷,弥漫着一股劣质空气过滤系统无法完全清除的臭氧味、金属粉尘味,以及太多人长时间挤在密闭空间里产生的浑浊体味。
这里是《流浪地球》宇宙,但不是他上次撕裂空间所俯瞰的、被冰封的绝望地表,而是深入地下数千米的钢铁堡垒——济南N03号地下城。他现在的身份,是庞大运输系统中毫不起眼的一颗螺丝钉,运输队底层搬运工,代号“石头”。
他正和几十个同样穿着臃肿笨重、如同宇航服般防护服的人一起,排着沉默而疲惫的长队,推动着沉重得如同小型棺材般的金属推车。推车里装着成箱的灰绿色压缩营养膏和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备用零件。他们在一条巨大、昏暗、管道纵横交错如同钢铁巨兽冰冷内脏的隧道里,艰难地向前挪动。隧道顶部只有稀疏的、发出惨白光芒的条形灯,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布满油污和冷凝水的轨道。汗水早己浸透了单薄的内衬,紧贴在皮肤上,而防护服的内壁却冰冷粘腻,形成一种冰火两重天的折磨。每一次推动那沉重的推车,都需要调动全身每一块肌肉,腰背和手臂的肌肉在过度负荷下酸痛得如同被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
【警告:载体状态:过度疲劳(肌肉乳酸堆积超标)。轻度肌肉劳损(肩部三角肌、腰部竖脊肌)。环境分析:地下城第七重型物资运输隧道。重力参数:1.01G(正常)。空气成分:氧气含量17.5%(偏低),二氧化碳浓度0.85%(偏高),含微量硫化氢(H2S,0.0002%)及高浓度金属粉尘(PM2.5: 287μg/m3)。建议:优化载体肌肉无氧代谢效率/提升局部区域氧气浓度至21%/过滤有害颗粒……】
“维持!感受它!这就是他们的日常!”郑伟用意念低吼,如同驯服一头狂暴的野兽,强行压制着神性那追求“舒适高效”的本能建议。他要的就是这份沉重!这份属于地下城千万普通人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血肉之躯推动地球逃离太阳坟墓的、沉默而坚韧的沉重!
“石头!发什么呆!跟上!掉队了扣你工分!”前面传来工头通过防护服内置通讯器传来的、带着电流杂音的粗哑吼声,伴随着前方推车金属碰撞发出的刺耳“哐当”声。
郑伟(石头)连忙低下头,将肩膀死死抵住推车前端那冰冷刺骨的金属横杠,双脚如同扎根般蹬在湿滑的地面上,腰腿同时发力,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推动。然而,推车纹丝不动——左前方的轮子似乎死死卡在了轨道衔接处的缝隙里。
“操!这破车!这破路!什么时候是个头!老子腰都要断了!”旁边一个同样在奋力推车的年轻小伙子,透过面罩闷声骂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火山般的烦躁,防护面罩上凝结的水汽模糊了他年轻却写满倦意的脸。
郑伟(石头)没说话,只是咬紧牙关,腮帮子绷紧,再次沉腰发力。在他的量子感知中,轮子卡住的精确位置、轨道缝隙的尺寸、甚至如何用最微小的力量撬动轮轴都清晰无比。他能轻易“挪动”这辆沉重的钢铁造物。但他没有。他像所有真正的搬运工“石头”一样,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吼,和旁边那个同样憋红了脸的小伙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二、三!嘿哟——!”两人几乎是同时嘶吼出声,如同两头抵角的蛮牛,青筋在脖颈和额角暴起,脸膛因极度用力而涨得通红发紫,防护服下的肌肉块块贲张!两股属于凡人的、纯粹的、笨拙的力量汇聚在一起,硬生生对抗着冰冷的钢铁与顽固的摩擦力!
“嘎吱——哐啷!”沉重的推车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呻吟,终于被两人的蛮力从缝隙里硬生生顶了出来,猛地向前窜出一大截!
小伙子松开横杠,弯下腰剧烈地喘息着,隔着面罩都能听到他拉风箱般的呼吸声。他抹了把面罩内侧凝结的水雾,看向旁边同样扶着推车喘息的郑伟(石头),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虽然疲惫,眼神里却透着一丝共同完成挑战后的亮光:“行啊石头!没看出来,你这把骨头还挺硬!力气见长啊!”
郑伟(石头)只是喘着粗气,防护面罩下,干裂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份依靠纯粹体力和简单协作完成的、微不足道的、对抗冰冷机械的“胜利”,带来一种奇异的、无比真实的满足感和归属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小伙子喘息时隔着防护服传来的震动,感受到对方刚才拍在他肩膀上那一下带着汗水和体温的力道。这不是量子层面俯瞰一切的冷漠感知,而是血肉之躯在共同负重、共同抗争中产生的、带着体温的链接。
隧道侧壁上,巨大的全息屏幕闪烁着冰冷的新闻简报和鼓舞人心的红色标语:“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坚持!奋斗!”“每一份付出,都是点燃希望的火种!”……下方滚动着更加冰冷的实时数据:行星发动机群燃料消耗率(3.7%每日)、地壳应力指数(橙色预警,华北板块)、月球残骸带撞击概率(上升0.15%,需加强监测)……
郑伟(石头)喘息着抬起头,目光扫过那条关于月球残骸带的预警信息。瞬间,他的脑海中清晰地闪过自己上次撕裂空间离开《流浪地球》宇宙时,那失控的量子洪流无意中崩碎的那一大片月面岩层,形成那片短暂而凄美的碎石星环。一丝极淡的、却无比清晰的混合着愧疚和复杂因果律重压的情绪,如同冰冷的钢针,猛地刺入他此刻作为“石头”的人性意识深处。那是他作为“神明”在另一个维度留下的、无法抹去的伤疤。而现在,作为搬运工“石头”,他正和千千万万像他一样的凡人一起,在这幽深的地底,用肩膀和汗水,默默承受着这份伤疤带来的首接后果——更危险的残骸带,更严峻的物资运输压力,更沉重的生存负担。
这份源于自身、却由亿万凡人共同承担的因果重量,比任何神性冰冷的概率计算和效率评估,都更沉重、更真实地碾压在他的人性之上。他不再是一个可以随意介入又抽身离去的干预者,他成了这庞大因果链中,挣扎求存、背负前尘的一份子。
维度坐标如同琴弦般被再次拨动、锚定。这一次,是庞大、喧嚣、如同沸腾熔炉般的——广州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