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墙头青梅坠
江南小城的五月，空气里浮动着青梅初熟的微酸气息。苏家庭院那株倚着青砖墙的老梅树，枝叶繁茂，累累青果压弯了枝条，有几颗不安分的，己悄悄探过了墙头。
墙根下，十岁的苏念正襟危坐。一张小小的折叠桌，一本摊开的《小学奥数精讲》，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阳光透过叶隙，在她乌黑的发顶跳跃，也照亮了纸上那些对同龄人如同天书的符号与图形。她眉头微蹙，全副心神都凝在最后一道拓展题上，周遭的蝉鸣、风声，甚至邻居家飘来的饭菜香，都被她强大的专注力过滤得一干二净。世界在她眼中，此刻只剩下那条需要被严谨逻辑征服的路径。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来自头顶。苏念没抬头，笔尖在草稿纸上流畅地划过，推演着步骤。
“簌簌…哗啦！”
更大的动静骤然爆发！仿佛有什么重物砸在了枝叶间，紧接着，一个拳头大小、青翠的梅子，带着几片新鲜的嫩叶，不偏不倚，“啪”地一声，精准无比地砸在苏念摊开的笔记本正中央！
墨蓝色的钢笔字迹瞬间被砸得晕开一小片，更糟糕的是，那颗青梅的汁液在冲击下迸溅出来，淡绿色的汁水迅速在洁白的纸页上洇染开，像一幅失控的抽象画，无情地覆盖了她刚刚推导到关键步骤的算式。
苏念整个人僵住了。她盯着那片狼藉，小脸先是因惊愕而微微发白，随即迅速涨红——不是因为羞涩，而是纯粹扰和破坏激起的愤怒。
“哎哟！”
一声带着痛呼和少年特有清亮嗓音的惊呼从墙头传来。
苏念猛地抬头。
墙头上，骑坐着一个晒得黝黑的男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红色篮球背心，额发汗湿地贴在的额角，一双眼睛亮得像刚被溪水洗过的黑曜石，此刻正因为刚才摔那一跤（或者说被反弹的树枝抽了一下）而龇牙咧嘴他一手揉着撞痛的胳膊肘，一手还下意识地护着怀里另外几颗刚摘的青梅。
是隔壁江家的江野。
苏念认识他，或者说，整个梧桐巷没人不认识这个整天像风一样刮过、不是在球场上疯跑就是在爬树翻墙的野小子两家院子只隔着一堵不高的墙，但苏念的世界是规整的书桌和安静的思考，江野的世界是滚烫的球场和一切能攀爬跳跃的制高点。他们是邻居，却像是运行在不同轨道上的星球，鲜少交集。
此刻，两颗星球发生了剧烈碰撞
江野也看到了墙下怒视着他的苏念，以及她笔记本上那片醒目的“青梅地图”。他脸上那点吃痛的表情立刻被闯祸后的心虚取代，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少年特有的逞强又让他梗着脖子嚷道：“看、看什么看！我又不是故意的！这破树枝太滑了！”
苏念没说话，只是用那双过于冷静的黑眼睛死死盯着他，又缓缓移向自己遭殃的笔记本。那眼神，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江野莫名觉得脊背有点发凉，比被他爸拿笤帚追着打时还怵。
“喂…不就弄脏点纸嘛…”江野试图用满不在乎掩饰心虚，声音却小了下去。他瞥见那晕开的墨迹下似乎是很复杂的算式，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苏念，巷子里出了名的小天才，她爸苏教授逢人就夸的那种。弄脏了她的学习笔记…江野仿佛己经看到了自家老爹举着拖鞋冲过来的画面。
情急之下，江野做了一个让他日后无数次被苏念拿来“鞭尸”的举动他手忙脚乱地从并不高的墙头跳了下来，落地还算稳当，一个箭步冲到苏念的小桌子前在苏念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他飞快地抓起自己汗湿的、沾着草屑和灰尘的篮球背心下摆，朝着笔记本上那片湿漉漉的狼藉就用力擦了上去！
“我帮你擦擦！擦擦就干净了！”他动作粗鲁，带着一种男孩子特有的笨拙的“补救”心态。
“你——！”
苏念终于发出了声音，不是尖叫，而是一种被极度冒犯后强行压抑的、带着冰碴子的惊怒。她猛地伸手去挡，细白的手指差点戳到江野的鼻梁。
然而己经晚了。
汗湿的粗糙布料混合着灰尘和草屑，不仅没能吸干青梅的汁液，反而像一块肮脏的橡皮，将原本晕染开的墨迹和汁水彻底涂抹、混合、扩大！洁白的纸页上，一片深绿混着灰黑的污渍狰狞地铺开，她辛辛苦苦写下的字迹彻底面目全非，连带着旁边几页干净的纸也被蹭脏了边缘。空气里，青梅的微酸、汗水的咸涩和泥土草叶的土腥味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江野看着自己的“杰作”，也傻眼了。他捏着脏兮兮的衣角，僵在那里。
苏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她看着那片无法挽回的污迹，又抬头看向眼前这个一脸懵懂、浑身散发着汗味和野草气息的“破坏分子”。十年来建立起的、对“整洁”、“秩序”和“专注”近乎本能的追求，在这一刻被彻底践踏。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最后一块不容玷污的净土。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清晰无比地对着江野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小石子：
“离我远点！”
说完，她看也不看江野瞬间涨红又变得茫然失措的脸，抱着她的笔记本，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转身跑回了自家那扇爬满常青藤、散发着书卷气的大门内，“砰”地一声，将门外那个混乱的、属于江野的世界彻底隔绝。
江野被那关门声震得一愣。他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摆，又看看地上那棵滚落的、沾了土的青梅，再抬头看看紧闭的苏家大门，以及墙头那几根还在微微颤动的、仿佛在嘲笑他的树枝。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和窝火涌了上来。
“凶什么凶！破纸比青梅还金贵？”他冲着紧闭的门嘟囔了一句，抬脚泄愤似的踢飞了地上那棵青梅，青梅骨碌碌滚进了墙角茂盛的杂草丛里。
他烦躁地抓了抓汗湿的头发，转身想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苏家那扇紧闭的门。脑子里回放的是苏念最后看他的眼神——不是愤怒，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极其冰冷的、仿佛在看一个完全无法理解、且会污染她世界的干扰项。
这个词是昨天数学课老师讲的，江野当时听得云里雾里，但现在，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好像就是苏念那个完美算式里的“干扰项”。
他撇撇嘴，把怀里剩下的几颗青梅一股脑塞进短裤口袋，带着一身汗和莫名的挫败感，也转身跑回了自己家方向。墙角的杂草丛里，那棵被踢飞的青梅静静躺着，表皮破损处渗出的汁液，正无声无息地渗入泥土。
而苏家紧闭的门内，苏念坐在书桌前，小心地用干净的纸巾吸着笔记本上残留的汁液。污迹中央，那片被砸中又惨遭粗暴擦拭的算式，墨迹和青梅汁混合成一片混沌的深色。然而，就在这片混沌的边缘，有几道被汁液意外洇开的墨线，以一种极其偶然的方式，延伸交错，隐隐勾勒出一个奇异的、非线性的几何图案，像某种神秘的星图，又像纠缠的神经网络。
苏念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这片意外形成的“图案”，笔尖一顿。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灵感火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高度理性的思维深处，激起了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她蹙紧的眉头并未舒展，只是伸出细白的手指，在那片混沌的边缘，轻轻拂过那几道奇异的墨痕。
墙外，风吹过青梅树，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一个漫长故事的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