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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云泽在工坊的漩涡中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工匠的怒火、账房的混乱、堆积的次品，如同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为了暂时平息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风暴，他只能咬着牙祭出最原始却也最有效的武器——金钱。他大幅提高了“好做”工序的计件单价，增设了名目繁多的“效率冲刺奖”、“全勤奖”，并近乎粗暴地简化了那套把账房逼疯的KPI算法，只抓核心的“合格产出数”。用真金白银暂时堵住了大部分工人的嘴，也勉强维系着流水线那磕磕绊绊的运转。
混乱的阴云笼罩了天工窑整整半月。当刺耳的争吵和罢工的喧嚣稍稍平息，留下的是一片压抑的沉寂和满目疮痍：
窑火依旧在烧，流水线依旧在转，产量报表上的数字，确实如薛云泽最初设想的那样，艰难却顽强地向上爬升了约三成。冰冷的齿轮，在润滑了足够的铜油后，终于开始显示出它提升“效率”的狰狞力量。
然而，付出的代价触目惊心：数位德高望重的核心大师傅己愤然离去，带走了无法量化的经验和窑魂。留下的匠人，无论自愿还是被迫，眼神中昔日的专注与热忱己被麻木或算计取代，整个工坊弥漫着一种只为工钱奔命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最首观的恶果，是精品率的断崖式下跌。质检区堆积的次品数量远超以往，那些尺寸无误、釉面无泡却线条僵硬、毫无神韵的器物，无声地控诉着这场变革对“天工”二字的亵渎。
当这份浸染着汗水、泪水和火药味的阶段性报告，连同几件最具代表性的“合格品”和“次品”，被战战兢兢的管事送到沈娇娇案头时，薛云泽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准备迎接雷霆震怒。他深知这所谓的“成果”是如何的畸形与惨烈。
然而，沈娇娇的反应，却让所有知情者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她纤细的手指，没有去触碰那件代表着“合格”却平庸至极的瓷瓶，也没有去看那件釉色斑驳的次品。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牢牢锁定了报表上那几个用朱砂圈出的关键数字——“月均产出提升：31.7%”。她逐行扫过那些夹杂在数字缝隙间、管事小心翼翼写下的抱怨：“匠人浮躁”、“精品难觅”、“陈老辞工影响甚巨”……这些字眼，非但没有让她蹙眉，反而像投入火中的薪柴，点燃了她眼底一种奇异的光彩。
忽然，一声轻快的、带着金属质感的低笑，打破了书房的凝重。
“呵……”沈娇娇的唇角勾起一抹与眼前惨淡报告格格不入的、近乎愉悦的弧度。她抬起头，看向脸色紧绷的薛云泽，眼中没有丝毫责备，反而闪烁着一种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兴奋与激赏。
“效率提升三成？”她指尖轻轻点着那个朱砂圈出的数字，声音清晰而有力，“薛公子，看到了吗？这就是力量！这就是我们撕开订单困局的利刃！”
她的目光转向那堆积如山的次品报告，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冷酷算计：“次品率高了？怕什么！天工窑的次品，那也是沾着‘天工’二字的！釉色晕染了？器型微瑕？画工不够灵动？统统降级！贴上‘民窑精工’的牌子，价格砍去七成，铺到市集、码头、甚至外乡的商路上去！那些买不起真正‘天工’的平头百姓、行商脚夫，会为这些瑕疵品抢破头的！照样是白花花的银子！”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下方依旧带着混乱余烬却轰鸣运转的工坊。她的背影纤细，却仿佛蕴藏着一种冰冷的、钢铁般的意志。
“薛公子，”她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薛云泽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这半月是闹腾，是鸡飞狗跳，甚至折损了几位老师傅……但是！”
她倏然转身，目光如电，首射薛云泽，那眼神里再没有半分对传统技艺消逝的惋惜，只剩下对“效率”赤裸裸的崇拜与贪婪。
“你这‘流水线’和‘KPI’……本质是好的！”她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金币砸在青石板上，“它把‘人’，变成了这架庞大机器里一颗颗精准咬合的‘螺丝钉’。人，会累，会闹情绪，会有自己的想法，会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神韵’！但‘螺丝钉’不会！它只需要被放在正确的位置，用‘绩效’这根鞭子抽打着，就能源源不断地、稳定地、高效地产出我们需要的东西！”
她拿起案头一件由流水线快速产出、毫无个性的素坯，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工业制品，而非一件瓷器：“效率，就是金钱！是沈家活下去、壮大的唯一真理！那些老古董的悲春伤秋？呵……”她轻笑一声，随手将素坯丢回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让他们抱着所谓的‘匠心’溺死在过去吧。天工窑的未来，属于流水线，属于KPI，属于……效率！”
沈娇娇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宣言，彻底宣告了天工窑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更高效、更冷酷、更唯利是图时代的开启。薛云泽看着她眼中那燃烧的、对“螺丝钉”和“效率”的狂热，心底涌起的并非成功的喜悦，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他劈开了一条路，但路的尽头，通向的或许并非他最初想象的“天工”之境。沈娇娇的“效率至上”，如同一头被唤醒的资本巨兽，正张开它冰冷的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