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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云泽精心设计的蓝图，在砸向天工窑这块传承百年的“活化石”时，瞬间碎了一地。理想中高效运转的冰冷齿轮，被血肉之躯的愤怒、习惯的惰性和人性的算计，碾得火星西溅，鸡飞狗跳。
首当其冲的，是那些视瓷器为生命延伸的顶尖大师傅们。流水线？那是对他们毕生追求的凌迟！绩效考核？更是将无价的艺术灵魂钉死在铜臭的耻辱柱上！
当他被要求只负责勾勒牡丹花瓣轮廓，且必须严格按照薛云泽提供的“标准图样”速度执行时，这位以花鸟灵动传神著称的老人，气得脸色发青，画笔“啪”地一声折断在砚台上。“混账！花有千姿，瓣有百态！只描个死板轮廓？那花瓣的转折、筋脉的走向、阴阳的晕染呢？你们这是在造棺材板上的雕花，不是在画画！”他指着墙上张贴的、冰冷僵硬的“标准花瓣图”，手指哆嗦着，声音嘶哑，“老夫一生心血，就为了给这……这玩意儿当描线匠？”
这位须发皆白、曾为皇家御窑掌眼的泰斗，收到那张写满“计件单价”、“合格率权重”的“绩效考核表”时，没有怒吼，只是发出一声极尽悲凉和嘲弄的嗤笑。他将那薄薄的纸片举到眼前，仿佛在看世间最荒谬的怪物。
枯槁的手指用力，纸张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嘶啦”声，被他缓缓撕成两半，再撕成碎片。碎片如同雪片般飘落在他脚边。“老夫一生心血，就值这几个铜板按件算？”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学徒，又投向远处热火朝天赶工的流水线，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心上，“荒谬！天工窑的魂……死了！” 说罢，他摘下象征身份的工牌，重重拍在监工桌上，拂袖而去，留下满室死寂。他的离去，如同一面旗帜的倒下，让更多核心匠人心中最后一点坚持彻底崩塌。
流水线非但没能带来和谐协作，反而成了点燃底层矛盾的导火索。
工序被拆解得明明白白，孰优孰劣一目了然。“练泥”？虽脏累，但步骤简单，不易出错，合格率高，计件单价虽不高，但胜在稳定快速，积少成多。“画复杂人物开脸”？耗时长，要求高，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合格率低，计件收入远不如练泥的！于是，原本还算融洽的不同工组之间，瞬间剑拔弩张。为了抢到“好做”的工序，拉坯工和练泥工在工位交接时推搡谩骂成了家常便饭。一次，两个工组的人为了争夺一批“好练”的高岭土泥料，竟在泥塘边大打出手，泥浆西溅，工具乱飞，场面如同市井斗殴，哪里还有半分百年名窑的体面？
与之相对的，是那些耗时耗力、风险高的“硬骨头”工序，如精细利坯、复杂画坯、特定釉料施釉等，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工人们互相推诿，工头强压指派则引来怨声载道，消极怠工。一些坯件就在这种推诿扯皮中，错过了最佳处理时间，成了废品。
薛云泽引入的现代管理“法宝”——KPI考核体系，在落地时成了彻头彻尾的灾难。
可怜的老账房先生，一辈子和“几两几钱”的传统账目打交道，如今却被淹没在“合格率权重”、“工序难度系数”、“效率标兵加成”、“次品扣款细则”等一堆闻所未闻的新名词里。他戴着老花镜，对着薛云泽制定的厚厚一叠考核细则和工人们交上来的、格式混乱的计件单，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乱响，额头冷汗涔涔。算错？那是必然的！张冠李戴、漏算工序、错用系数……账目错漏百出。
当辛苦劳作一周的工人，满怀期待地领工钱时，发现数目与自己的计算严重不符，积压的怒火瞬间被点燃。“黑心账房！克扣我们血汗钱！”“这什么狗屁KPI！老子做十个，怎么只算七个合格？”愤怒的工人将账房团团围住，拍桌子怒吼。
一次严重的错算事件，首接引爆了第一次大规模罢工。几十号工人撂下工具，堵在窑厂门口，要求“算清血汗账，废除糊涂表”！沈娇娇焦头烂额，薛云泽的“科学管理”成了点燃工潮的火药桶。
最讽刺也最致命的是，这场旨在提升效率的改革，却结出了次品率飙升的恶果。
为了追求计件数量，工人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糙。拉坯只求形似不求神韵，利坯草草了事留下隐患，画坯笔触僵硬毫无生气，施釉厚薄不均……
质检环节形同虚设，大量带着细微瑕疵、缺乏灵魂的坯件被送入窑炉。结果可想而知，开窑之日，不再是往日的惊艳，而是满窑的叹息——变形、开裂、釉色不正、画工拙劣的次品堆积如山。宝贵的泥料、釉料、工时，还有窑炉珍贵的空间和燃料，就这样在“效率”的狂奔中被无情浪费。薛云泽看着那堆刺眼的残次品，脸色铁青。他带来的“法宝”，此刻正疯狂地反噬着天工窑的根基。
整个天工窑工坊，彻底陷入了一片乌烟瘴气的混乱漩涡。大师傅的悲愤离去，工人的争抢斗殴与罢工，账房的崩溃算错，堆积如山的次品……沈娇娇站在一片狼藉中，耳边是各种愤怒的咆哮、委屈的哭诉和无奈的叹息。
薛云泽那套来自异邦的“先进”制度，在天工窑这个充满“人”的温度与“艺”的灵魂的古老容器里，撞得头破血流，一地鸡毛。效率的困局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演变成了一场关乎生存与毁灭的全面危机。冰冷的流水线和KPI，真的能承载起“天工”二字的分量吗？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