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退稿信的温度
图书馆顶层的阁楼,像一个被遗弃的鸟巢。
倾斜的屋顶压得很低,人需要弓着腰才能行走。几扇狭小的老虎窗积满了灰尘,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这个堆满旧报纸、过期杂志和破损桌椅的狭小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旧纸张特有的霉味。
阁楼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被梅小丽清理出一小块属于自己的“领地”。
一张摇摇晃晃的旧课桌,一把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椅子。桌子上没有台灯,只有一盏用墨水瓶自制的、燃烧煤油的小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映照着桌面上、墙壁上贴得密密麻麻的稿纸。
稿纸大小不一,颜色发黄,仔细看去,会发现每一张的背面都印着模糊的表格和字迹——这是小丽从大姐小红那里要来的,百货商店废弃的瑕疵账本。她把这些账本拆开,翻过面来,在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写的是她的小说——《落榜者》。
写梅小丽三次高考梦碎的绝望与挣扎,写梅父的算盘珠和怒吼,写灶台边母亲典当玉镯的眼泪,写阁楼上三姐妹的夜话,写芦苇荡里焚烧的复习资料和桥墩上刻下的“深圳”……她用笔下的文字,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也试图描绘出这个沉闷小镇里,年轻一代精神的窒息与挣扎。
今天,她终于收到了省城那家知名文学杂志的回信。信封很薄。
她颤抖着手撕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打印退稿信,还有一张对折的信纸。
退稿信措辞客气而冰冷:“……稿件经审阅,未达到我刊发表要求……感谢支持……”
小丽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窟。她木然地展开那张对折的信纸。不是打印稿,是编辑用蓝色钢笔手写的附言,字迹清秀有力:
“梅小丽同志:
《落榜者》文稿阅悉。文字有生活气息,情感真挚,能感受到作者切肤之痛。然,写作当聚焦平凡人物于时代洪流中之命运浮沉,于细微处见真章。政治隐喻过于首白外露,易生歧义,亦非文学表达之上选。建议多观察,多沉淀,于平凡中挖掘深意。勿气馁,笔耕不辍,终有所成。祝好。”
政治隐喻过于首白?小丽看着自己笔下那些对父亲专制、对张科长交易、对镇上僵化氛围的描写,苦涩地笑了。
她只是写了真实的生活啊!
难道连真实地记录痛苦,都成了禁忌?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滚落,滴在编辑手写的附言上,蓝色的墨迹瞬间洇开一小团。
她将退稿信和编辑附言胡乱塞进抽屉最底层,像掩埋一件羞耻的证物。然后,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趴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煤油灯的火苗在她泪眼中模糊成一片昏黄的光晕。
她不知道自己在阁楼里趴了多久。首到楼下图书馆闭馆的铃声隐约传来,她才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吹灭了煤油灯。阁楼里陷入一片黑暗。她摸索着下楼,脚步虚浮地走出图书馆大门。
初春的傍晚,风还有些凉意。她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不知不觉,她走到了镇高中的操场边。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篮球架孤零零地立着。
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电流噪音响起,紧接着,学校那套架设在操场边高杆上的、锈迹斑斑的广播喇叭,竟然滋滋啦啦地响了起来!
平时只用来做课间操和通知的喇叭,此刻却传出了一个年轻男子清晰而富有感情的朗读声!
“……她瘫坐在滚烫的泥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成绩单。335和340,两个鲜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她的眼睛,也烫穿了她三年的心血和那个摇摇欲坠的大学梦。父亲的怒吼像惊雷在耳边炸响:‘废物!’饭桌被掀翻的刺耳碎裂声,碗碟的破碎声,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混合着当票上那刺目的‘叁佰元’,像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己血肉模糊的自尊……”
小丽如遭雷击!猛地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广播喇叭!这……这是她小说里的段落!
是她《落榜者》开篇的场景!
一字不差!谁?!
谁在念?!
她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操场中央那个最高的篮球架顶端,不知被谁用铁丝和胶布,牢牢地绑着一个便携式的磁带录音机!录音机里磁带转动着,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通过连接线,传到了学校的大喇叭上!而篮球架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仰头看着——是陈志远!
广播声在寂静的傍晚传得很远:
“……撕碎的纸片像绝望的雪,纷纷扬扬。在那些碎片中,一个硬壳笔记本滑落出来,摊开的那一页上,一行娟秀中带着倔强的字迹在惨淡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要活成自己的模样,绝不低头!’……”
小丽听着广播里传出自己笔下那些浸透血泪的文字,听着陈志远那充满理解和共鸣的朗读声,听着自己的痛苦、屈辱和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倔强,被这冰冷的喇叭公之于众……巨大的羞耻、委屈、感动,还有一丝隐秘的被人理解的慰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她再也控制不住,背靠着操场边冰冷的围墙,身体慢慢滑坐到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压抑而悲怆,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与广播里朗读她小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陈志远听到了哭声,快步跑了过来。他蹲在小丽面前,看着这个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孩,没有安慰,只是默默地将一盒磁带和那本《苦恋》手抄本放在她身边。
“你的小说,我偷看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歉意,也带着一种坚定,“写得很好。比那些无病呻吟的强一万倍。我把它改编成了广播剧……希望你别怪我。”
小丽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陈志远,又看看那本失而复得的《苦恋》,再看看录音机里还在播放的自己笔下的台词……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了更加汹涌的泪水。
在巨大的精神震荡中,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文字的力量,以及被理解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