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文学的暗流(1987年春)
第一节:书的地窖
镇图书馆的地下室,是阳光永远无法抵达的角落。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便扑面而来——陈年樟脑丸刺鼻的辛香、纸张霉变腐败的酸腐味、泥土的腥气,还有灰尘在死寂空气中悬浮的颗粒感。
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悬挂在低矮房梁上的、蒙着厚厚蛛网和灰尘的15瓦白炽灯泡,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下方堆积如山的书籍。
这些书,大多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有些书脊被粗暴地撕掉,露出参差不齐的内页。
梅小丽戴着厚厚的棉布口罩,依然被浓烈的霉味呛得连连咳嗽,眼睛也被灰尘刺激得发红流泪。
她作为图书馆的临时管理员(顶替一个病休的老员工),今天的任务是整理旧书。
馆长背着手在上面巡视了一圈,丢下一句“仔细点,学会认真办事”,便锁上地窖门离开了——钥匙在他身上。
小丽打开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里面塞满了各种破旧的杂志和手抄本。她机械地翻检着,将一些破损不堪的挑出来准备送去化浆。
突然,一本用牛皮纸仔细包裹、没有书名的小册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拆开牛皮纸,里面是一本用娟秀字迹誊抄在普通信纸上的手稿。扉页上,只有两个用钢笔写下的、墨迹深沉的楷体字——《苦恋》。
她的心猛地一跳!她听说过这本书!在那些隐秘的传闻里,这是写知识分子生活的故事!她屏住呼吸,紧张地翻开了第一页。
字里行间流淌的悲怆与深情,像电流一样瞬间击中了她!
就在她沉浸其中时,一张折叠得小小的纸条,从书页间飘落下来。
她捡起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清秀的小字:
“明晚九点,河堤第三棵老柳树下。携书共赏。勿告他人。——志远”
陈志远!
小丽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是镇高中语文老师的儿子,县城里出了名的才子,也是少数几个考上了省城大学的人。
他怎么会和这本禁书有关?这个约会……去还是不去?巨大的好奇和对书中世界的渴望,瞬间压倒了恐惧。
第二天晚上,月色朦胧。
河堤上凉风习习,带着水草的腥气。小丽怀里揣着那本用旧报纸重新包好的《苦恋》手抄本,像揣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心脏狂跳。她找到了第三棵歪脖子老柳树。
树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身材清瘦的年轻人正背对着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正是陈志远。
“你……你来了?” 陈志远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镜片后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很亮。他看起来比小丽想象中更文弱一些。
“书……我带来了。” 小丽的声音有些发紧,把怀里的报纸包递过去。
陈志远接过书,没有打开,而是看着小丽,轻声问:“喜欢诗吗?”
小丽愣了一下,点点头。
陈志远笑了笑,清了清嗓子,面对着流淌的河水,用一种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朗诵。
那充满力量、首指人心的诗句,像惊雷一样在小丽耳边炸响!
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诗!
没有口号,没有颂扬,只有冷峻的审视和绝望的呐喊!它和她刚刚读过的《苦恋》,在她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共鸣!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身处何地,完全沉浸在诗句带来的震撼中。
是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这首诗通过木棉对橡树的内心独白,表达了一种独立平等、相互尊重的爱情观,是她的代表作之一。
陈志远朗诵到最后一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小丽感觉自己的血液都沸腾了!
就在这时有巡夜人!
“什么人?!在干什么?!” 一声厉喝如同炸雷,伴随着几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柱,猛地从河堤上方扫射下来!
是民兵巡逻队!
小丽和陈志远瞬间魂飞魄散!
“快!书!” 陈志远低吼一声,声音都变了调。
小丽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将怀里那本要命的《苦恋》手抄本死死抱住!
“扔了!不能让他们搜到!” 陈志远急得眼睛都红了,一把抢过小丽怀里的书,目光疯狂地扫视西周。
河堤下方是一片荒滩,堆放着一些挖掘河道时清出来的淤泥和杂物。
陈志远一眼看到淤泥堆旁,扔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一个考古队前些日子在附近汉代墓葬发掘时遗弃的、烧制粗糙、布满裂纹的陶罐,据说原本是装殓死婴的,因为破损严重被丢弃了。
电光火石之间!
陈志远一个箭步冲过去,掀开陶罐破了一半的盖子,将那本《苦恋》手抄本狠狠塞了进去!又迅速盖上盖子,胡乱抓了几把湿漉漉的淤泥抹在罐子表面!然后拉起吓傻了的小丽,朝着河堤另一边的芦苇丛没命地狂奔!
“站住!不许跑!” 民兵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紧追而来!
手电筒的光柱在他们身后乱晃!
小丽跑得肺都要炸开了,脚下发软。陈志远紧紧抓着她的手,拖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芦苇丛中狂奔。
慌乱中,陈志远脚下一滑,一只鞋陷进了烂泥里!他顾不上捡,穿着袜子继续跑!小丽瞥见那只被遗弃在泥泞中的鞋——是一双白色的“回力”篮球鞋,但鞋帮的胶印模糊不清,显然是质量低劣的盗版货。
两人不知跑了多久,首到身后的追兵声和手电光彻底消失,才敢停下来,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看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
月光下,那个装着禁书的死婴陶罐,静静地躺在河滩的淤泥堆旁,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着秘密的黑色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