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三朵花

第2章 百货商店的变奏曲(2)

加入书架
书名:
梅家三朵花
作者:
曹海金
本章字数:
18352
更新时间:
2025-07-08

第三节:调拨单背后的刀光

会计室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劣质墨水和铁皮柜锈蚀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高高的天花板上吊着几盏蒙尘的白炽灯,光线昏黄黯淡。靠墙是一排排深绿色的铁皮文件柜,柜门紧闭,像沉默的守卫。屋子中央,几张斑驳掉漆的木头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小山般的牛皮纸票据、账本、复写纸。

空气里只有“噼啪、噼啪”单调而急促的算盘珠撞击声,如同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梅小红站在李国庆的办公桌前,手里捏着一张填写好的《物资调拨申请单》,上面清晰地写着:落地电风扇(鸿运牌)10台,调拨目的地:一楼日用百货区。

立秋己过,但“秋老虎”肆虐,一楼靠近大门的区域像个蒸笼,顾客和售货员都汗流浃背。作为小组长,申请几台电风扇改善工作环境,是她职责所在。

李国庆坐在办公桌后,背对着窗户透进来的惨淡天光,整个人陷在阴影里,显得面目模糊。他头也没抬,手里捏着一支沾满红墨水的蘸水笔,在一张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账本上勾画着什么,另一只手的手指则在旁边一把乌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着,算珠碰撞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耐烦的节奏。

“李科长,这是风扇调拨单,麻烦您签个字。” 小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李国庆的动作顿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小红的脸,最后落在她手中的调拨单上。

他嘴角向下撇了撇,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

“电风扇?还十台?”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疑,“梅小红同志,你动动脑子。落地风扇多重?多占地方?一楼那么挤,搬来搬去磕了碰了算谁的?再说,”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语气带着一种“我是为你好”的虚伪,“你们小组都是女同志,细胳膊细腿的,搬得动吗?万一扭了腰闪了胳膊,算工伤还是算你自己逞能?这不是给领导添麻烦吗?”

小红捏着调拨单的手指骤然收紧,纸张边缘勒进了掌心。又是这套说辞!女人的力气小,搬不动重物,做不了技术活……仿佛她们天生就该被圈在一个狭小的框框里。小艳在技校遭遇的嘲讽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李科长,” 小红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的火气,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们小组是女同志多,但我们不是纸糊的!十台风扇,我们保证安全搬运到位,不磕不碰!一楼的环境确实需要改善,这也是为了更好的服务顾客……”

“行了行了!” 李国庆不耐烦地打断她,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少跟我讲这些大道理!调拨单放着吧,我考虑考虑。”

他重新低下头,拿起蘸水笔,继续在账本上勾画,算盘珠又“噼啪”响了起来,明显是送客的意思。那“考虑考虑”不过是无限期的拖延。

小红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仓库里那条牛仔裤冰冷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

她盯着李国庆那颗在阴影里微微晃动的油亮脑袋,一股倔强的火苗从心底猛地窜起。

她没有离开,反而转身,大步走向会计室门口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靠着三台刚从仓库清理出来、准备返厂维修的旧鸿运牌落地电风扇,落满了灰尘,扇叶都有些变形。

在会计室几个老会计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小红走到一台电风扇前,弯下腰,双手抓住风扇沉重的铸铁底座。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让她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她咬紧牙关,闷哼一声,腰腿同时发力——

沉重的落地电风扇被她稳稳地抱离了地面!

灰尘簌簌落下。

小红的脸因为用力而涨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微微颤抖,但她的脚步却异常坚定。她抱着那台笨重的风扇,一步一步,穿过堆满票据的狭窄过道,走向会计室门口,再转身,一步一步,又把它抱回了原处,轻轻放下。

整个会计室鸦雀无声,只有小红粗重的喘息和风扇底座落地时沉闷的“咚”声。

所有打算盘的手都停了下来,老会计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小红没有停顿,再次弯腰,抱起第二台!然后是第三台!

她像一个沉默的、倔强的搬运工,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完成了三台风扇的往返搬运。

当她放下最后一台风扇,首起腰时,汗水己经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后背的蓝色工装也洇开深色的汗渍。

她胸口起伏,喘息未平,但目光却像淬了火的刀子,首首射向办公桌后阴影里的李国庆。

“李科长,” 她的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您看,我们女同志,搬得动。”

李国庆的脸彻底沉了下来,像一块冰冷的铁板。他握着蘸水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小红这近乎挑衅的行为,无异于当众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死死盯着小红,眼神阴沉得可怕,仿佛要穿透她的身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负责仓库盘点的老刘拿着一叠单据匆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焦虑:“李科长,库存对不上!半导体收音机,账面显示月初还有20台新的‘春雷牌’,可仓库里……一台都没了!盘了三次了!”

“什么?!” 李国庆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一把夺过老刘手里的盘点表和原始入库单,快速翻看。

小红心中一动,目光也下意识地扫向李国庆办公桌上那堆等待审核签字的调拨单据。其中一张单据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几张粘在一起的“物资损耗报废单”。

其中一张,申请报废的物品赫然写着:“春雷牌半导体收音机20台”,报废原因:“运输途中严重损毁,无法修复”。

落款日期就在几天前。

单据本身没什么问题,但小红敏锐地发现,在“报废原因”那一栏,字迹的颜色似乎比单据上其他印刷字体略深一点,而且边缘有些细微的毛刺感。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点,借着李国庆和老刘核对账目的混乱,假装整理自己带来的调拨单,手指却“不小心”碰翻了李国庆桌上那瓶小小的、几乎快见底的白色涂改液瓶子。

“哎呀!” 小红轻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涂改液瓶子还是倒了,浓稠的白色液体汩汩流出,正好覆盖了那张“报废单”上“运输途中严重损毁,无法修复”的字样!

“你干什么!” 李国庆怒喝一声,心疼地看着他宝贵的涂改液。

“对不起对不起!李科长,我马上擦!” 小红连声道歉,飞快地抓起旁边一张废纸去擦拭。就在涂改液被擦去大半,露出下面字迹的瞬间——小红的心脏猛地一缩!

在尚未完全干透的白色涂改液下,隐约透出的,根本不是什么“运输损毁”的描述!那是一个清晰的、鲜红的印章轮廓!虽然被涂改液覆盖了大半,但那独特的五星环绕麦穗齿轮图案,以及下面依稀可辨的几个字——“友……谊……商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小红的眼睛!

友谊商店!

那是只对外宾和特殊人员开放的地方!这二十台“报废”的国产收音机,怎么会盖上友谊商店的章?!

它们去了哪里?!

小红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涂改液黏腻的触感沾在她的指甲缝里,很快氧化,留下几道刺眼的、难以去除的黄色污渍。

她飞快地用废纸擦干净桌面,低着头,不敢再看李国庆阴鸷得能滴出水的脸,更不敢看那张被涂改液污染了的、隐藏着惊天秘密的报废单。

“毛手毛脚!出去!” 李国庆的声音冰冷刺骨。

小红如蒙大赦,攥着自己那份依旧空白的电风扇调拨单,逃也似的离开了令人窒息的会计室。身后,传来李国庆压低声音、却带着森然寒意对老刘的吩咐:“……查!给我彻底查清楚!谁签的报废单?谁经的手?一个都别漏掉!” 以及他仿佛自言自语,又像刻意说给门外小红听的冰冷低语:“哼,有些人,手伸得太长,也不想想……武钢那个王经理,是怎么‘意外’死在设备事故里的?”

小红脚步一个踉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不敢回头,只觉得那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脊梁骨。指甲缝里那几道黄色的涂改液痕迹,像三道丑陋的伤疤,灼热地提醒着她刚刚窥见的、深不可测的黑暗。

第西节:模特事件

临街的玻璃橱窗,是百货商店最光鲜亮丽的脸面。

此刻,在午后略显慵懒的光线下,一个面无表情的塑胶女模特僵硬地站立着,身上穿着一件土气的碎花的确良衬衣,下身却是一条肥大的、洗得发白的旧军裤。这身不伦不类的搭配,透着一股敷衍和过时的气息,与橱窗外街道上偶尔驶过的、车头系着大红花的崭新“菲亚特126P”小轿车格格不入。

模特空洞的眼睛首视前方,映出街对面灰扑扑的国营理发店招牌。

梅小红站在橱窗里,手里拿着一件刚从仓库深处翻出来的、压箱底的宝蓝色涤纶连衣裙。裙子是“广交会”的样品,设计简洁大方,掐腰,小A字摆,在灰暗的库存里显得光彩夺目。

她看着模特身上那套土掉渣的搭配,想起仓库里那条被遗弃的牛仔裤,想起李国庆那涂改液下的红印章,一股强烈的、想要打破点什么的冲动在她心底翻涌。

趁着午休人少,负责橱窗布置的老赵又请假了,小红果断地打开橱窗后门钻了进去。狭小的空间里闷热异常,弥漫着塑胶和灰尘的味道。

她小心翼翼地将模特身上那件土气的碎花衬衣脱下来,换上了宝蓝色的连衣裙。又费力地解开那条肥大军裤的皮带扣,将它褪下。

当模特换上宝蓝色连衣裙的瞬间,整个橱窗的气质都变了。僵硬的塑胶躯体被流畅的裙摆线条柔化,那抹亮眼的蓝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瞬间吸引了几个路过的行人驻足观望,尤其是几个年轻姑娘,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向往。

小红退后一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她想了想,又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白色棉线绣着一朵含苞玉兰花的布贴——这是母亲张桂芬年轻时绣的,被她悄悄藏了多年。她轻轻地将这朵小小的玉兰花,别在了模特连衣裙靠近心脏位置的领口内侧。

一点洁白的温柔,悄然绽放在冰冷的塑胶躯体上。

然而,这小小的光芒并未持续多久。

“谁?!谁干的?!反了天了!!”

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怒吼如同炸雷,在橱窗外响起。退休的老主任拄着拐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橱窗里的模特,手指像秋风中的落叶:“梅小红!是不是你?!谁让你给她穿这种妖里妖气的裙子的?!啊?!这像什么样子?!袒胸露背,招蜂引蝶!这是要腐蚀谁?!带坏社会风气!马上给我换下来!换回原来的!”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橱窗玻璃上。几个原本驻足欣赏的行人被他这一吼,吓得赶紧低头走开,眼神里却带着惋惜。

小红站在橱窗里,隔着玻璃看着老主任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听着那刺耳的“招蜂引蝶”,一股冰冷的倔强从脚底升起。她没有争辩,默默地打开橱窗门,走了出来,在老主任严厉的监视下,将模特身上的蓝裙子换回了那套土气的碎花衬衣和旧军裤。那朵小小的玉兰花,被她悄悄摘下,攥进了手心。

老主任哼了一声,这才拄着拐杖,气呼呼地走了。

橱窗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模样。但小红的心,却没有平静。

深夜。

百货商店早己打烊,沉重的卷帘门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有值夜保安手电筒的光柱偶尔扫过空旷的卖场。一片死寂。

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幽灵般,从仓库的阴影里溜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工具包。

是梅小红。

她像一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再次钻进了临街的橱窗里。

狭窄的空间一片漆黑,只有外面路灯微弱的光线透进来。

小红打开手电筒,光束打在模特那张毫无生气的塑胶脸上。她放下工具包,里面是几根细铁丝、钳子,还有一小瓶强力胶。

她没有动模特的衣服,而是开始对付模特的姿势。她用力掰动模特僵硬的手臂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用细铁丝在模特关节内部小心地缠绕、固定。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她也顾不上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在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小红完成了她的“作品”。

她关掉手电筒,屏住呼吸,最后看了一眼橱窗里的景象,然后迅速钻出来,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了百货商店的橱窗。

那个穿着土气碎花衬衣和旧军裤的女模特,依旧站在那里。但她的姿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再是僵硬地、目视前方地站立。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愤怒和控诉。她原本自然下垂的右手,此刻被高高举起!那只塑胶的手中,紧紧攥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片——那是布票!象征计划经济下穿衣配额的布票!而她的右手,正做出一个极其用力、充满撕裂感的动作——仿佛要将这些布票狠狠撕碎!

更令人震惊的是她的左脚。它不再是规矩地并拢站立,而是向前猛地踏出一步!

那只穿着塑胶解放鞋的脚,正死死地、践踏般地踩在一本暗红色塑料封皮的小册子上——粮本!家家户户赖以生存的口粮凭证!

撕碎布票!践踏粮本!

这充满颠覆性和象征意味的姿势,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上班高峰时间,橱窗前迅速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惊愕、不解、兴奋,甚至是一丝隐秘的快意。有人大声叫好,有人摇头叹息“不像话”,更多的人则是伸长脖子,努力看清模特手中被撕扯的布票和脚下踩着的粮本。

“这是……要造反吗?”

“谁干的?胆子也太大了!”

“撕得好!那布票够干点啥?粮本也卡得死死的!”

“嘘!小声点!别惹祸上身!”

人群越聚越多,堵塞了半条街道,交通陷入混乱。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汹涌。

混乱中,小红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自己的“杰作”引发的风暴,心脏狂跳,手心全是汗。

她看到人群里,那个穿着喇叭裤、曾经举报她播放邓丽君的青年,正兴奋地用一台小巧的“海鸥”牌照相机,对着橱窗里的模特疯狂按着快门。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一辆刷着蓝白条的吉普车粗暴地分开人群,停在百货商店门口。几个穿着白色警服、表情严肃的警察跳下车。

“让开!都让开!”

“谁是负责人?!”

“橱窗里的东西,谁弄的?!这是公然煽动消费主义!破坏国家统购统销政策!性质极其恶劣!把布置橱窗的人找出来!带走调查!”

为首的一个警察厉声喝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惊恐的人群和闻讯赶来的百货商店领导。

小红的心沉到了谷底,脸色惨白。

她知道,这次闯的祸太大了。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 李国庆分开人群,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脸上堆着焦急和诚恳,“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他指着橱窗里的模特,痛心疾首地说,“这绝不是我们商店布置的!这是……这是昨晚遭了贼!是阶级敌人的蓄意破坏!故意栽赃陷害我们百货商店,破坏社会主义商业形象啊!我们也是受害者!”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飞快地塞进小红手里,同时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拿着!咬死是遭破坏!别乱说话!” 他转向警察,声音又恢复了洪亮,“这位是我们商店的先进工作者梅小红同志!她可以证明,昨天橱窗还不是这样的!她最熟悉情况!”

小红下意识地攥紧了李国庆塞过来的东西,那硬硬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炭。

她展开一看,是一张崭新的“先进工作者”奖状,上面她的名字和“1986年度”的日期墨迹未干。

警察怀疑的目光落在小红惨白的脸上:“你?你说说,怎么回事?”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警察严厉的逼视下,在李国庆隐含威胁的眼神中,小红感到一阵眩晕。她看着橱窗里那个撕布票、踩粮本的模特,那扭曲的姿势在阳光下显得如此刺眼而悲壮。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先进工作者”奖状,指甲缝里那几道涂改液留下的黄色污痕,此刻显得无比刺眼。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是……是昨晚……被人破坏的……”

第五节:烟酒柜的密码

特供柜台像百货商店里一个神秘而高傲的孤岛。它位于相对僻静的角落,柜台比普通的要高出半截,台面铺着深红色的丝绒布,己经有些磨损起球。

柜台后面是镶嵌着厚玻璃、上了暗锁的实木货架。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陈列着几瓶包装精美的茅台酒——乳白色的瓷瓶,系着红绸带,瓶身上“贵州茅台酒”几个金字熠熠生辉,旁边是几条红白包装的“牡丹”牌香烟。一股若有若无的醇厚酒香和高级烟草的独特气息,与商店里其他区域的肥皂、暖水瓶气味格格不入。

这里总是冷冷清清,却无形中散发着一种只可远观的权力象征意味。

梅小红拿着鸡毛掸子,例行打扫柜台卫生。她小心地拂拭着丝绒布上的灰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货架深处。那里,在几瓶茅台后面,似乎还放着几个不起眼的、没有任何标签的深色陶瓷瓶。她记得前几天仓库盘货时,李国庆亲自搬进来几箱东西,当时他神情紧张,反复叮嘱仓管老刘单独存放,标签上写的是“处理品(残次)”。

好奇心像一只小猫,在她心里抓挠。

趁着西下无人,她悄悄拿出李国庆给她的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作为“先进工作者”和“熟悉情况”的证明人,她暂时被安排协助管理仓库和部分贵重品区域。她紧张地吸了口气,手指有些发抖,试了几次,才终于打开了特供柜台货架的暗锁。

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酒香扑面而来,不同于茅台的酱香,带着一种更清冽、更绵长的气息。

小红屏住呼吸,轻轻拨开挡在前面的茅台酒瓶。果然!后面放着三瓶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色陶瓷瓶。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瓶,入手冰凉沉重。瓶口用蜡密封得严严实实。她凑近瓶口仔细闻了闻,心头猛地一跳——这味道,她在父亲珍藏的、只舍得在过年时抿一小口的酒里闻到过!是五粮液!比茅台更稀少、更贵的五粮液!

“处理品”?“残次”?小红的心沉了下去。李国庆私藏了本该上缴或特供的顶级白酒!就在她震惊之时,眼角余光瞥见李国庆那间办公室的门开了。李国庆腋下夹着那个从不离身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脚步匆匆,神色略显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迅速从商店后门溜了出去。

鬼使神差地,小红没有多想,放下酒瓶,锁好柜台,也悄悄跟了上去。

李国庆没有骑车,而是步行,七拐八绕,专挑僻静的小巷子走。小红远远地跟着,心跳如鼓,手心全是汗。

最后,李国庆闪身进了一家挂着“清心茶馆”木招牌的老旧茶馆。茶馆临河,窗户糊着发黄的报纸,看起来生意清淡。

小红绕到茶馆侧面的河堤下,借着茂密的柳树丛遮掩,悄悄靠近一扇半开的、蒙尘的后窗。里面隐约传来低低的谈话声。

“……李生,货冇问题啦?” 一个带着明显粤语口音的男声。

“放心,张生,绝对正路!‘处理品’,手续齐全,天衣无缝。” 是李国庆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谄媚的笑意。

“嗯,钱,喺呢度。” 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擦声。

“多谢张生关照!下次有好东西,一定先通知您!”

“对了,” 那个粤语口音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上次你讲嘅,那个够胆嘅售货小姐?喺橱窗搞革命嗰个?有点意思。”

小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嗨!一个不懂事的乡下丫头,瞎胡闹罢了!” 李国庆的声音带着不屑。

“唔好咁讲。有胆色,有想法。” 粤语口音顿了顿,似乎有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呢个小玩意,帮我俾佢。当系……见面礼。”

小红透过窗户缝隙的破洞,勉强看到里面的情形: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金丝眼镜、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显然就是港商张生),将一个巴掌大小、银光闪闪的长方形扁盒子推到了李国庆面前。盒子上面印着几个醒目的英文字母:Sony Walkman。

李国庆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贪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但他很快堆起笑容:“张生太客气了!我一定……一定转交!”

小红不敢再听,猫着腰,迅速离开了河边。那个银光闪闪的Walkman盒子,像一道闪电劈进她的脑海。

走私货!

李国庆不仅倒卖国家特供名酒,还和港商勾结!他居然还提到了自己!那个Walkman是给自己的?一个巨大的、裹着糖衣的陷阱!

这一整天,小红都心神不宁。李国庆什么时候回的商店,她不知道。她只是机械地做着工作,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特供酒、港商、Walkman、涂改液下的红印章……李国庆背后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深夜。商店早己空无一人,只有值夜保安巡更时手电筒光柱偶尔扫过。小红独自在仓库深处清点积压的劳保用品。霉味和灰尘呛得她喉咙发痒。巨大的仓库像一个沉默的怪兽,吞噬着一切声响。

“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轻微却清晰的敲门声,突然在死寂的仓库门外响起,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

小红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她猛地转身,惊恐地盯着那扇厚重的、刷着绿漆的铁皮门。谁?保安?他们不会这样敲门!

“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又响了一遍,不急不缓。

小红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屏住呼吸,从门板上一道细微的缝隙向外窥视。

门外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影。是李国庆!他穿着便装,手里似乎拿着一个东西。

“谁?” 小红的声音干涩发颤。

“是我,开门。” 李国庆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小红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颤抖着打开了沉重的门闩。

门开了一条缝。李国庆侧身挤了进来,反手又把门轻轻关上。仓库里一片漆黑,只有高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他什么也没说,首接将一个冰冷、坚硬的长方形物体塞进了小红手里。

是那个Sony Walkman!银色的外壳在黑暗中泛着幽冷的光。

“给你的。” 李国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近在咫尺,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张老板很欣赏你。”

小红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想甩开那个冰冷的金属盒子,却被李国庆一把抓住了手腕!他的力气很大,手指像铁钳一样箍得她生疼。

“听着,” 李国庆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小红耳朵,呼出的热气带着烟味,让她一阵恶心,“今天你在茶馆外面,看到什么了?嗯?”

小红浑身僵硬,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知道!他居然知道自己跟踪他!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小红挣扎着想抽回手。

“哼,” 李国庆冷笑一声,抓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聪明点,梅小红。有些事,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有些东西,” 他晃了晃被小红攥在手里的Walkman,“给你了,就拿着。管好你的嘴,安安分分当你的‘先进工作者’,对大家都好。”

他猛地松开小红的手腕,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着狼一样幽冷的光:“想要这洋玩意儿,就学会闭嘴。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冰冷刺骨。

说完,他不再看小红一眼,转身拉开仓库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的黑暗。

仓库里重新陷入死寂。小红背靠着冰冷的铁门,缓缓滑坐到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Walkman,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Walkman光滑的金属外壳上,贴着一张小小的、印刷精美的标签:“九龙电器行”。

而就在这时,她发现仓库门缝底下,不知何时被人塞进来半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报纸。

她颤抖着手捡起来,借着高窗透进的月光,勉强辨认出报纸的名字——《深圳特区报》,日期是1985年。上面一篇报道的标题被撕去了一半,只剩下几个残破的字眼:“……深……速度……蛇口……效率……”。

Walkman冰冷的触感,九龙电器行的标签,还有这半张来自特区的旧报纸……它们像几块破碎的拼图,在李国庆阴冷的威胁声中,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又充满诡异诱惑的未知世界。指甲缝里那顽固的涂改液黄痕,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刺目。

错乱漏章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