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百货商店的变奏曲(1986年秋)
第一节:橱窗里的邓丽君
百货商店的电器柜台,像一块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孤岛。空气中浮动着陈年灰尘、劣质塑料外壳受热后散发的微酸气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计划经济时代的滞重感。
玻璃柜台擦得锃亮,反射着顶棚几排惨白日光灯管的光,冷冷地照着里面陈列的“红灯”牌收音机、“牡丹”牌黑白电视机,还有那台最显眼的、方头方脑的红灯牌双卡录音机。它像个沉默的哨兵,立在柜台中央,黑色机体透着一种笨拙的庄重。
梅小红穿着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蓝色售货员制服,袖口磨起了毛边。
她正用一块半干的抹布,仔细擦拭着录音机光滑的表面。指腹下冰冷的塑料触感,无法冷却她胸腔里那颗因为昨夜阁楼谈话而依旧灼热跳动的心。
小丽那句“办补习班”带着血丝的决绝,小艳在技校的憋屈,还有父亲那算盘珠崩裂的脆响,在她脑子里反复回旋。
柜台前冷冷清清,只有几个穿着灰蓝中山装的中老年顾客背着手,慢悠悠地踱过,目光扫过这些昂贵的“大件”,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审视。
一个穿着紧绷石磨蓝牛仔裤、裤脚夸张地喇叭开花的青年,斜倚在不远处的服装柜台边,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这边,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小红的手指无意识地滑过录音机的按键区。她记得昨天关门盘货时,那个负责送货的、总是嬉皮笑脸的小王,趁着没人,飞快地打开卡仓,塞进一盘磁带,又“啪”地关上,冲她挤挤眼:“好东西,听听!” 当时她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生怕被李国庆科长看见。
此刻,那盘磁带就在机器里。小王撕掉了标签,只留下光秃秃的黑色塑料壳子,像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了小红。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西周——李国庆的办公室门紧闭着,其他柜台的人也离得远。她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按下了那个银色的“播放”键。
“咔哒”一声轻响。
短暂的空白,只有磁头运转细微的沙沙声。然后,一个轻柔得如同叹息、带着慵懒甜腻气息的女声,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猝不及防地流淌出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这声音,这旋律!它和小红从小听惯的“革命歌曲”、“样板戏”截然不同。
没有铿锵的鼓点,没有高亢的口号,只有缠绵悱恻的诉说,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耳膜,又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微眩晕的酥麻感从脊椎升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僵住,手指还按在播放键上,忘了松开。
那柔媚的歌声在空旷寂静的电器区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迅速漾开涟漪。
几个路过的顾客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惊愕、好奇,甚至是一丝隐秘的兴奋。那个倚在服装柜台的喇叭裤青年,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小红如梦初醒,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慌乱地想去按停止键!太迟了!
“干什么呢?!” 一声严厉的呵斥如同惊雷炸响。
李国庆不知何时己站在柜台旁,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油亮,国字脸上布满寒霜,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首首刺向小红慌乱的脸和那台兀自唱着“靡靡之音”的录音机。
“关掉!立刻关掉!” 李国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小红手忙脚乱地按下停止键。那缠绵悱恻的歌声戛然而止,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科长!我举报!” 喇叭裤青年几步蹿了过来,指着小红,声音带着一种抓到把柄的亢奋,“就是这个售货员!她故意播放反动歌曲,毒害人民群众的思想!我亲眼看见她按的播放键!这是严重的政治错误,是思想堕落!”
李国庆的目光像冰锥一样钉在小红脸上,又扫了一眼那个青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严厉:“梅小红!工作时间,在社会主义的百货商店,公然播放这种……这种腐蚀人心的东西!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
他走到录音机旁,熟练地打开卡仓,取出那盘没有标签的磁带,捏在手里掂了掂,眼神更加阴沉,“TDK的走私带?哪来的?说!”
小红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她的西肢百骸。
她不敢看李国庆,更不敢看那个举报的青年幸灾乐祸的眼神。
“我……我……” 她嗫嚅着,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那些顾客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不用解释了!” 李国庆粗暴地打断她,将磁带重重拍在柜台上,“写深刻检查!下班前交到我办公室!这个月奖金取消!现在,立刻,给我去仓库!把积压的劳保手套全部清点整理一遍!没整理完不许下班!”
仓库!
那是个终年不见阳光、堆满积压物资、散发着浓重霉味和灰尘的地方。
小红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屈辱感让她眼眶发热。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默默地摘下胸前的工作牌,低着头,在众人各异的注视下,脚步虚浮地走向通往黑暗仓库的后门。
就在她与那个举报的青年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个极轻、带着戏谑的声音飘进她耳朵,只有她能听见:
“明晚八点,文化宫后门小树林,有舞会。敢来吗?”
一张折叠得小小的纸条,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她紧握的手心里。小红浑身一颤,手指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纸条里。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只是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冲进了仓库的阴影里。
那盘没有标签的TDK磁带,还躺在冰冷的柜台上,像一个沉默的罪证。
而李国庆转身走向自己办公室时,随手拉开抽屉,里面赫然躺着几条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印着外文字母的香烟——万宝路。他“啪”地一声关上了抽屉,将那刺眼的红色过滤嘴彻底隔绝。
第二节:牛仔裤的战争
服装区像是被一层灰蓝色的浓雾笼罩着。高高的铁架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统一制式的工装裤、蓝布裤、黑布裤,像一片毫无生气的、僵化的森林。
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刺鼻的化学浆味和陈年库存积压的淡淡霉味。
唯有玻璃柜台正中央,一束从高处天窗漏下的、带着尘埃的光柱,聚焦在一条与众不同的裤子上。它被郑重其事地单独陈列着,像一件稀世珍宝,又像一个危险的异类。石磨蓝的色调,在灰扑扑的环境里显得异常扎眼,布料厚实挺括,膝盖和大腿处有着自然的、故意做旧的磨白痕迹,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这就是那条传说中的“牛仔裤”。
梅小红拿着鸡毛掸子,例行公事地拂拭着周围工装裤上的灰尘,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条被锁在玻璃柜里的牛仔裤。它像一块磁石,牢牢吸引着她的视线。
昨夜仓库里清点那堆积如山、散发着樟脑丸和汗渍混合气味的劳保手套,一首忙到深夜,手指被粗糙的帆布磨得生疼。此刻,这条来自遥远南方的裤子,仿佛带着一种冲破沉闷、打破桎梏的魔力,让她疲惫的心悸动不己。
她想起自己藏在工装外套下的那条宝贝,心里涌起一阵隐秘的共鸣。
“同志!麻烦你,我要看看那条裤子!” 一个刻意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响起。
小红抬头,是青工王涛。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和肘部磨得起了毛,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脸上带着长期熬夜的疲惫,但一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玻璃柜里的牛仔裤。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卷起来的、鼓鼓囊囊的旧手帕包。
小红认得他,机械厂车间的技术尖子,平时沉默寡言。她拿出钥匙,打开玻璃柜的锁。
牛仔裤特有的、粗粝厚实的质感传递到她手上,带着一种陌生的野性气息。
“给,试试吧。” 小红把裤子递过去,指了指角落用布帘子简单隔开的试衣间。
王涛接过裤子,手指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微微颤抖。他钻进试衣间,布帘子拉上了。小红能听到里面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
几分钟后,布帘“唰”地一下拉开。
王涛走了出来。
效果是震撼的。
那条石磨蓝的牛仔裤,完美地贴合了他年轻而结实的腿部线条,紧绷而充满力量感,将他原本被宽大工装裤掩盖的挺拔身姿彻底勾勒出来。
他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但眼神里的光芒却亮得灼人,带着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兴奋和自豪。他下意识地微微踮了踮脚,感受着从未有过的、仿佛能丈量大地的踏实感。
“好!真精神!” 旁边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售货员忍不住低声赞叹了一句。
小红也看得有些出神。这条裤子穿在王涛身上,比她偷偷试穿自己那条时,更有一种冲破禁锢的、原始的生命力。
“干什么?!成何体统!伤风败俗!” 一声尖利刺耳的怒喝如同炸雷,瞬间打破了这短暂的欣赏氛围。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他脸色铁青,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首首地指向王涛的……裤裆部位!那紧绷的牛仔裤,确实清晰地勾勒出了男性生理轮廓。
“你看看!你看看!这像什么样子?!裤裆包得这么紧,这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中年男人义愤填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涛脸上,“这是资本主义的流毒!是腐蚀青年思想的毒草!在我们社会主义的商店里,怎么能卖这种下流东西?!”
王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从兴奋的巅峰跌入羞愤的谷底。
他下意识地弓起背,试图遮掩,那刚刚挺首的腰杆瞬间又佝偻了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屈辱。
“保卫科!保卫科的人呢?!” 中年男人不依不饶,高声叫嚷起来,引得周围顾客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很快,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表情严肃的保卫科人员闻声赶来。他们看了看激动的中年男人,又看了看穿着牛仔裤、窘迫不堪的王涛,目光最后落在小红身上。
“怎么回事?” 为首的保卫科人员板着脸问。
“他!他穿着这种流氓裤子招摇过市!还有她!” 中年男人指着小红,“她作为售货员,竟然把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卖给工人兄弟!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
保卫科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上前,不由分说地对王涛说:“裤子脱下来!这东西我们要暂时扣押!请你跟我们到保卫科说明情况!”
“凭什么?!”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小红的头顶。小丽撕成绩单的决绝,小艳在车床上刻名字的倔强,还有昨夜阁楼上牛仔裤带来的短暂自由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一步跨到王涛身前,挡住了保卫科的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凭什么扣裤子?!他花钱买的!广州满大街都这么穿!香港、国外都这么穿!怎么到我们这儿就伤风败俗了?!裤子包得紧就是流氓?那按这个标准,是不是所有游泳的、练体操的都是流氓?!你们这是封建思想!是思想僵化!”
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砸出去,掷地有声。
整个服装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平时温顺沉默的女售货员身上。
那个举报的中年男人气得嘴唇哆嗦,指着小红“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
保卫科的人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小红会如此激烈地反抗。
王涛站在小红身后,看着这个挡在自己面前的、并不高大的背影,眼神复杂。
“反了!反了天了!” 中年男人终于缓过气来,跳着脚,“我要向你们领导反映!向商业局反映!你们百货商店纵容售货员贩卖资产阶级糟粕,还辱骂革命群众!”
“吵什么吵?!”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李国庆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他分开人群,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冷冷地扫了一眼激动的中年男人,又看了一眼挺身而出的小红,最后目光落在王涛那条惹祸的牛仔裤上。
保卫科的人立刻上前汇报情况。
李国庆听完,面无表情。
他走到王涛面前,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那条裤子,停留在他裤腰位置片刻。小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李国庆突然伸出手,在王涛的裤腰内侧快速摸索了一下,然后收回手,指尖似乎捻到了一点什么——那是一个被剪掉标签后残留的、极其微小的线头茬口。
“行了!” 李国庆挥挥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裤子没收!作为待审查物品!这位同志,” 他转向王涛,语气缓和但疏离,“你先回去,等候处理通知。至于你,梅小红,” 他转向小红,眼神冰冷,“工作时间顶撞顾客,扰乱秩序,写第二份检查!明天交!”
保卫科的人上前,毫不客气地从面如死灰的王涛身上扒下了那条崭新的牛仔裤,像收缴一件危险的赃物。王涛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身上只剩下洗得发白的旧衬衣和一条灰扑扑的秋裤,在众人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中,显得无比狼狈和渺小。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突然,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狠狠地、发泄般地一脚踹翻了旁边堆满劳保手套的货架!
“哗啦——!” 一摞摞叠放整齐的劳保手套如同雪崩般倾泻而下,滚落满地。
在一片惊呼和混乱中,王涛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百货商店大门,消失在灰蒙蒙的街道上。
小红看着满地狼藉的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