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台风信号
邮局门前的绿色公告栏,是县城信息发布的重要窗口。
此刻,一张印着醒目“台风紧急预警”的黄色告示被浆糊牢牢地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告示上画着巨大的螺旋状风暴符号,文字说明台风“某某”号正逼近东南沿海,预计将在未来48小时内对本省南部地区造成严重影响,提醒居民做好防风准备。
风己经开始变大了,带着初秋的凉意和湿气,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吹得公告栏哗哗作响。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对天气变化的忧虑。梅小丽站在公告栏前,目光却并未聚焦在台风预警上。
她手里紧紧捏着一封刚收到的信,信封上的落款是“深圳蛇口”。
信是陈志远在深圳的同学寄来的。小丽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张信纸和一张对折的、带着浓重油墨味的复印件。信纸上只是寥寥几句客套话,询问家乡情况。
真正的重点,是那张复印件。
展开一看,小丽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那是一张“深圳发展银行股票认购证”的复印件!上面清晰地印着深蓝色的花纹、公司名称、股票面值(20元/股),还有一个用红笔圈出的认购证编号:088。编号下方,是持有人的名字(被同学小心地涂掉了)和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股票认购证!
这个只在传说中听过的、象征着特区那令人眩晕的资本浪潮的东西,此刻就以这种粗糙的方式,真实地呈现在她眼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瞬间席卷了小丽的全身。报纸上关于深圳股市暴涨、一夜暴富的神话碎片,与手中这张薄纸重叠在一起,在她眼前幻化出炫目的金光。
特区,深圳,不再仅仅是流水线和打工妹,更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点石成金的魔幻之地!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邮局门口,是陈志远。
他显然也收到了同学的信件,正低头看着手里同样的认购证复印件,眉头紧锁,似乎在盘算什么。
小丽几乎是冲到他面前,将手中的复印件高高举起,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陈志远!看!股票!深圳的股票!你同学寄来的!”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我们……我们一起去深圳吧!现在就去!带着这个,去闯!去拼!去……”
“去干什么?”陈志远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脸上没有任何兴奋,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甚至带着浓浓的讥诮。
他上下打量着小丽,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划过她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落在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上,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梅小丽,你清醒一点!你以为深圳是什么地方?遍地黄金等着你去捡?就凭你?”
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小丽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看看你自己!除了会写几篇酸不拉几的文章,会做梦,你还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深圳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竞争有多残酷你知道吗?那里要的是能干活、能拼命、能放下脸皮去钻营的人!你这种……”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你这种小镇里长大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花瓶’,去了深圳,活不过三天!骨头渣子都给你磨没了!醒醒吧,别做你那不切实际的文学梦、发财梦了!老老实实待着,想想怎么把自己嫁出去才是正经!”
每一个字都像一盆冰水,狠狠浇在小丽的头上、心上。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刚刚燃起的火焰被彻底扑灭,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难堪的羞辱。
她攥着认购证复印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她没有想到这一层,陈志远好歹大学读了,虽分在机械厂,也是干部身份,青年技术员。自己,待业的爱好文学的一个落榜生。
呼啸的风声更大了,卷着尘土扑打在脸上。邮局屋檐下悬挂的“台风信号”警示牌在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哐当哐当”的撞击声,像是在为陈志远冷酷的宣判敲响丧钟。
小丽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血腥味。她没有再争辩,没有再看陈志远一眼。
她猛地转过身,像逃离瘟疫一样,飞快地冲回家。
冲进自己狭小的房间,反手锁上门。她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陈志远那番诛心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花瓶”……“活不过三天”……每一个词都像鞭子抽打在她心上。
窗外,风声呜咽,台风来临前的低气压让人窒息。
她走到那面模糊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愤怒、充满屈辱和不甘的脸。
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小镇花瓶?
她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裁布用的大剪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
没有丝毫犹豫,她抓起自己乌黑的长辫子,张开剪刀,对准了发根!
“咔嚓!”
“咔嚓嚓……”
一缕缕、一束束乌黑的长发应声而落,纷纷扬扬地飘散在地上。镜子里,一个留着参差不齐短发的女孩形象逐渐清晰,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脆弱,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和冰冷。
长发落地,仿佛也斩断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她蹲下身,将地上散落的头发拢在一起,捧在手里。然后,她走到窗台边那个养着一株半死不活茉莉花的旧花盆前。
花盆里的土干裂板结。她用手在土里挖开一个小坑,将那一捧还带着体温的青丝,深深地埋了进去。再用土严严实实地盖好,用力压实。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台风预警的信号灯在远处的高塔上闪烁起刺眼的红光。
风声如野兽般咆哮。小丽首起身,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短发女孩,抬手抹去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痕,眼神锐利如刀。
“深圳……”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吐出两个字。花盆里,埋着她过去的软弱和长发的土壤,在台风来临前,沉默地孕育着某种未知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