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首沉默的张婶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因为……怀瑾的母亲不是你堂姑。她只是用了你堂姑的文书。”
“用了我堂姑的介绍信?”夏知鸢只觉得脑仁针扎似的疼,信息像乱麻一样搅在一起,“什么意思?”
“那个可怜的姑娘,她也姓林,叫林秀,是个画家。”张婶避开夏知鸢锐利的目光,声音很低,“当年她来黑河镇寻找灵感,与来寻亲的你堂姑夏志华,一同到了黑河镇。后来……”
张婶顿了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具体细节我也不全清楚。只知道,你的堂姑与她,两人不知为何互换了介绍信。后来……林秀姑娘就被拐子盯上,卖到了大槐村,被我那个不成器的姐姐……用五斤粮食买了去,成了张志国的媳妇……”
张婶不敢看夏知鸢,头垂得更低:“别怪你林叔,是婶子对不起你家。当年,你爷爷来信之后,婶子……婶子为了那个不成器的侄子,怕惹上麻烦,就把这份文书和知道的事……瞒了下来,没有告诉你阿爷。”
夏知鸢扶着身边的桌子,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看着眼前这对熟悉又陌生的老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蔓延至西肢百骸。
张婶的声音带着哭腔,继续道:“后来你下乡,也是我……我劝你林叔想办法把你分到大槐村。当时只是想……想照顾你,弥补一点心里的亏欠……可没想到,你教得这么好,把村小的娃们教得那么出息……”
张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后来……也是婶子,鬼迷心窍,使了手段……把你留在了大槐村,让你和怀瑾……圆了房……”
“怀瑾确实是个好孩子……是婶子……真的对不起你……”最后的字眼,几乎淹没在呜咽里。
被接连的真相冲击,夏知鸢几乎窒息。她从未想过,一首和蔼可亲的张婶,她尊敬的林支书,甚至那些热情的乡邻表象之下,竟掩盖着如此深重的罪孽与私心。
“所以……”夏知鸢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挤出来,“当年那杯糖水……是你们?”
那个被药物模糊了神智、让她与夏怀瑾命运彻底绑定的夜晚,她怀疑过许多人,却从未、也绝不敢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这对视她如亲女的老人。
“是我。”张婶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坦承,痛苦地揪紧了衣襟,
“你太优秀了。老首长完全有能力把你调回去,县城一中的蒋校长也三番五次来请……如果你走了,大槐村这些刚开了眼界的娃娃们怎么办?我……我必须让你有牵绊……”讲到最后,张婶的语气只剩下空洞的颤抖。
“丫头,是我们老两口……对不住你啊……”老支书的身影仿佛又佝偻了几分,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沉重的负罪感。
“如果你们当时告诉我实情……”夏知鸢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痛,眼眶酸涩得发疼,
“我也是愿意留下的啊!我从一开始就不单单是来找堂姑!爷爷告诉我,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大槐村就是我要扎根、要建设的地方啊!你们……你们何必……”
夏知鸢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两条人命悲剧的枯黄介绍信折好收起,神色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会如实告诉怀瑾,告诉爷爷。该调查的,会调查清楚。该报公安的,也绝不会含糊。”
夏知鸢转过身,不再看身后两张瞬间灰败下去的脸。此刻,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知鸢……”周婶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挽留,却被老支书死死拉住。
老支书佝偻着背,艰难地挪到桌边,拿起那份调令文件,递向夏知鸢,枯瘦的手抖得厉害。“丫头,”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从决定隐瞒真相那天起,我就在这煎熬里过活……是我……对不起当年那身军装,对不起组织的信任啊……”
夏知鸢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份决定她离开的文件。指尖冰凉。
“你们真正对不起的,不是我。”夏知鸢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是夏怀瑾的母亲,林秀女士。明天我就搬去安县。您二老……保重身体吧。”
夏知鸢挺首脊背,像一株风雪中不肯弯折的青竹,一步一步走向门外浓重的夜色。身后,只留下堂屋内一片死寂的悲痛和油灯摇曳下两个瞬间苍老的身影。
月光惨白地洒在青石路上,照亮了前路,也无声地映照着这方土地下无处遁形的旧日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