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灼热,青石板路反射着刺眼的白光。顾屿拖着仿佛灌满铅的双腿,每一步都像跋涉在粘稠的沥青里。灵魂深处的虚无和身体的极致疲惫交织成一张沉重的网,将他裹缠其中,连呼吸都成为一种需要刻意维持的负担。口袋里的手机安静了,那阵冰冷的嗡鸣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片刻涟漪便沉入死寂。
宿舍楼黑洞洞的门洞像一张巨口。他几乎是跌撞进去,扶着冰凉粗糙的墙壁,一步一挪地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每一次抬腿,腰背的旧伤和肩胛骨的钝痛都在无声抗议。三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弥漫着旧木头和灰尘的气息。推开自己那扇虚掩的门,房间内熟悉的微尘味和木头腐朽气息涌来,竟带着一丝诡异的慰藉。
他反手带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黑暗瞬间拥抱了他。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空间里回荡,像破旧风箱的最后挣扎。身体彻底垮塌,每一寸骨头都在尖叫。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几分钟。
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疯狂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
这一次,不再是短促的试探,而是持续不断、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沉闷的震动声贴着大腿肌肉,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疲惫到麻木的神经末梢!
顾屿的身体猛地一颤!
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蜷缩的姿态没有变,但抵着膝盖的额头瞬间绷紧!冷汗再次从鬓角渗出!
震动还在继续。
顽固地,冰冷地,撕扯着这片他仅存的、渴望的黑暗与死寂。
像一只来自浮华泥沼的冰冷鬼手,穿透剧团的院墙,死死攥住了他的脚踝!
金梧桐提名的喧嚣?
王总冰冷算计的嘴脸?
白薇薇团队阴险的通稿?
债权人步步紧逼的催款?
还是……周明远关于债务重组的最新冰冷数字?
无数的猜测如同毒蛇,瞬间钻入他混乱疲惫的脑海!每一种可能都带着现实的冰冷獠牙,足以将他此刻脆弱不堪的神经彻底撕碎!
不!
他只想安静!
只想沉入黑暗!
只想让这具被掏空、被榨干的躯壳得到片刻的喘息!
为什么连这点死寂都不肯给他?!
一股被逼到绝境的暴戾猛地从灵魂的灰烬中窜起!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抬起头!黑暗中,那双眼睛因为极致的疲惫和突然爆发的怒意而布满血丝!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哑的低吼!沾着汗水和灰尘的手,带着不顾一切的狠劲,粗暴地伸向口袋!
他要把这该死的、撕碎他最后一点安宁的东西掏出来!狠狠地砸在墙上!摔个粉碎!让这冰冷的召唤彻底消失!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手机外壳。
震动还在持续,带着令人心烦意乱的频率。
他抓住手机,指关节的伤口在粗糙的手机边缘摩擦,带来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那点暴戾的火焰。
砸了它?
然后呢?
债务会消失吗?
王总的算计会停止吗?
《长河落日》的淬炼会结束吗?
不会。
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更多的冰冷现实会循着断裂的联系,以更猛烈的方式扑来。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自嘲瞬间淹没了他。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垮。抓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板上。震动声贴着冰冷的地板,固执地嗡鸣着,像对他无能的嘲讽。
嗡…嗡…嗡…
声音在狭小的房间、在绝对的黑暗中,被无限放大。
每一声震动,都像重锤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每一声嗡鸣,都像在提醒他:你无处可逃。
疲惫。疼痛。虚无。冰冷现实的召唤。
所有的重量,在这一刻,彻底将他压垮。
他放弃了。
不再试图抵抗这冰冷的嗡鸣。
不再奢求片刻的死寂。
他将额头重新重重抵在膝盖上。
蜷缩着。
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只能等待命运裁决的沙袋。
任由那持续不断的冰冷震动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早己麻木的灵魂。
黑暗中,只有那嗡鸣声,和他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
嗡鸣声不知持续了多久。
就在顾屿的意识即将被这无休止的噪音彻底拖入混沌深渊时——
震动,毫无征兆地停了。
绝对的死寂再次降临。
比之前更深沉,更粘稠。
仿佛刚才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只是一场漫长的幻觉。
顾屿蜷缩着,一动不动。
身体的疲惫和灵魂的麻木达到了顶峰。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庆幸这噪音的消失。
就在这时——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
惨白的光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刺破黑暗,将顾屿蜷缩在门边的身影、以及布满灰尘的地板,照得纤毫毕现!
屏幕上,跳跃着一个名字。
不是王总。
不是周明远。
不是陌生的号码。
是——
沈微。
那两个字,在惨白的屏幕上,静静地亮着。
像黑暗深渊中,唯一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光芒。
顾屿被那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猛地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铃声没有响起。
只有屏幕固执地亮着。
沈微的名字。
静静地亮着。
时间仿佛在亮光中凝固。
一秒。
两秒。
三秒。
那点微光,像一根无形的线,穿透了厚重的疲惫和虚无,轻轻牵动了他心底某个被灰烬覆盖的角落。
敬老院阿婆递来的、带着油腥味的温热荷包蛋。
沈微发来的、泛黄的笔记本照片上,那些沉静而坚定的字迹。
《惊雷无声》映后交流时,她递来的那瓶水。
还有……那条只有两个字的短信:【归鞘。】
这点微光,与横店的浮华算计不同。
与债务的冰冷数字不同。
甚至与剧团淬火池的咆哮也不同。
它沉静。
它带着一种理解的力量。
它是……黑暗中的灯塔?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混杂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希冀,驱使着顾屿。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只抓着手机的手。
手臂酸痛得如同断裂。
指关节的伤口在屏幕光线下,红肿狰狞。
他颤抖着手指,用尽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朝着屏幕上那个名字,那个在黑暗中唯一亮着的光点——
划了下去。
“喂……” 干涩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喘息和疲惫的余韵。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
随即,沈微那特有的、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温润的声音传来,清晰地穿透电波,像一股清泉注入干涸龟裂的土地:
“顾屿?”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从他的气息中捕捉到了什么,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首接切入了核心:
“刚才在看《惊雷无声》的一些未公开排练片段,有一段王导删掉的雨夜戏,你摔下去后,躺在泥水里,镜头推得很近,捕捉到你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闭眼,嘴角扯了扯,像笑,又像哭。那个瞬间很短,但……很真。真到让人心口发闷。”
她的语速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又带着一种深入肌理的洞察力:
“现在听到你的声音……跟那个片段里的感觉,有点像。”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刚下戏?还是……被吴导的淬火池又煮了一遍?”
她的声音里没有调侃,只有一种沉静的理解和探询。
“余烬未冷,最难将息。但顾屿,”
她的语气微微加重,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力量:
“真正的淬火,往往不在烈焰升腾时,而在余烬将熄未熄之际。熬过这片死寂的冷却,筋骨里的杂质沉下去,沉鳞的底色才会真正透出来。程砚生的骨头,是千层纸和冷板凳磨出来的,不是靠嗓门吼出来的。保重。”
电话挂断了。
忙音传来。
屏幕的亮光熄灭。
房间重新陷入彻底的黑暗。
沈微的声音消失了。
但那沉静的话语,却如同带着余温的烙印,清晰地刻在了顾屿疲惫到麻木的听觉神经上,回荡在灵魂被焚尽的废墟里。
“……余烬未冷,最难将息……”
“……真正的淬火,往往不在烈焰升腾时,而在余烬将熄未熄之际……”
“……熬过这片死寂的冷却……”
“……筋骨里的杂质沉下去……”
“……沉鳞的底色才会真正透出来……”
黑暗中。
顾屿蜷缩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抵着膝盖的额头,缓缓抬起。
那双布满血丝、在黑暗中茫然睁开的眼睛里。
那片深不见底的虚无和疲惫深处。
一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星火。
在沈微沉静话语的余烬里。
悄然。
复燃。
余烬无声。
淬火。
在死寂的黑暗中。
悄然。
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