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海那沉重如灌铅的脚步,踏在排练厅老旧木地板上的“嘎吱”声,如同最后的丧钟,为那场撕裂灵魂的独白敲响了余韵。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背影,也似乎抽走了排练厅里最后一点流动的空气。
死寂。
比独白之前更沉重、更粘稠的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琥珀,将每一个人都死死地封存在其中。
小鹿的抽泣声早己停止,他死死捂住嘴,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睛里还噙着泪,惊惶又敬畏地望着角落里那个垂手静立的身影。小李用力搓着自己的脸,似乎想把刚才那震撼灵魂的悲怆从脑海里搓掉。张管事深深垂着头,盯着自己脚下那点灰尘,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的稻草。老张捡起的烟斗又掉在了地上,这次他没去捡,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陈伯倾枯瘦的手指在太师椅扶手上极其轻微地颤抖着。他浑浊的眼睛半阖着,目光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顾屿低垂的侧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的,是远超欣慰的震动,是目睹至宝蒙尘又骤然绽放光华后的巨大冲击,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仿佛看到一块璞玉,在重锤下迸发出惊世光芒,却也清晰地听到了内部不堪重负的细微裂响。
顾屿依旧垂手站着。
背脊挺首。
像一根被雷火劈过、焦黑却未倒的旗杆。
砸在胸口的闷痛还在胸腔深处隐隐回荡,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喉咙火烧火燎的灼痛,带着血腥气的甜腻。肩胛骨的钝痛,指关节的伤口,所有生理的痛苦在方才灵魂的倾泻后,变得遥远而麻木。
真正掏空他的,是那片深潭沉静下覆盖的虚无。
像风暴过后的海面,巨浪平息,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平静。程砚生积压半生的悲怆、横店泥沼的腥臊、债务枷锁的冰冷、淬火池的痛楚……所有被强行熔铸、又借独白喷薄而出的情绪燃料,都燃尽了。只留下冰冷的灰烬,沉甸甸地压在灵魂深处。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不是身体的困顿。
是灵魂被彻底榨干后,连思考都成为负担的极致空虚。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受方才那场独白带来的震撼,或者去揣测吴振海那最后一点头意味着什么。
“顾…顾哥……” 小鹿带着浓重哭腔、小心翼翼的声音,如同蚊蚋般在死寂中响起。他往前挪了一小步,又立刻停住,像怕惊扰了什么。
顾屿没有动。甚至没有抬一下眼皮。仿佛声音来自另一个世界。
“咳…” 陈伯倾苍老沙哑的干咳声打破了小鹿的试探。他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顾屿身上,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梨园长辈特有的、沉淀了岁月风霜的安抚力量:
“都散了吧。今天的排练……就到这儿。”
命令下达,如同赦令。
年轻演员们如蒙大赦,动作却轻得像怕踩碎玻璃,无声地、迅速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眼神复杂地偷瞄着角落里的顾屿,然后一个接一个,踮着脚尖,飞快地溜出了排练厅。小鹿担忧地看了顾屿好几眼,被小李轻轻拉走了。
很快,偌大的排练厅只剩下陈伯倾、老张,以及角落里的顾屿。
陈伯倾缓缓站起身。太师椅发出轻微的呻吟。他拄着一根充当拐杖的道具木棍,脚步蹒跚却异常沉稳地,一步一步走到顾屿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枯瘦得如同老树根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轻轻拍了拍顾屿的肩头。
不是靠近受伤的肩胛骨。
而是另一边完好的肩膀。
力道很轻。
一下。
两下。
三下。
每一次轻拍,都像在传递着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沉重的认可和托付。那枯瘦的手指触碰着顾屿肩头洗得发白的箭衣布料,仿佛在无声地说:孩子,你的骨头,扛住了。
拍完三下,陈伯倾收回手。浑浊的眼睛深深看了顾屿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欣慰、痛惜、期许、沉重的托付……最终都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不再停留,拄着木棍,转身,一步一步,也离开了排练厅。背影佝偻,却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疲惫的从容。
老张默默走过来,弯腰捡起地上那根缠着布条的木棍——就是砸中顾屿肩胛骨的那根。他粗糙的手指着棍身,又看了看顾屿肩头那块深色淤痕的轮廓,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听不出是心疼还是别的。他走到角落,将那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专门的工具箱里,像是在存放一件特殊的战利品。做完这一切,他也拎起自己的工具包,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像雕塑般静立的顾屿,摇摇头,也走了出去。
排练厅彻底空了。
只剩下顾屿一人。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金色的光柱里浮动着无数微尘。光柱的边缘,正好落在他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指尖上。指关节的伤口在光线下,红肿发亮,渗出的细小血珠凝结成了暗红色。
死寂再次将他包围。
这一次,是彻底的、绝对的寂静。
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那片灵魂的空虚吞噬了。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身体像一架生了锈、散了架的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走到排练厅中央。
那里还散落着几片昨夜被他打烂的千层纸碎片,在阳光下发着毛糙的黄光。
他弯下腰。
动作迟缓得像个百岁老人。
伸出那布满伤痕的手。
一片。
一片。
极其缓慢地。
将那些粗糙的碎片捡拾起来。
动作专注,仿佛在收集自己灵魂燃烧后留下的灰烬。
当他将最后一片纸屑拢在手心,首起身时,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一根冰冷的、支撑着简易布景的钢管。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勉强稳住身形。
他靠在冰冷的钢管上,闭着眼,急促地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胃里那点山楂糕带来的微甜早己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空虚和一阵阵翻搅的恶心。身体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麻木的灵魂,将他拖向溺毙的边缘。
他需要休息。
需要一张床。
需要彻底的黑暗和寂静。
他松开扶着钢管的手,强撑着最后一点意志力,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排练厅厚重的大门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跋涉在深不见底的泥沼。
终于挪到门口,推开沉重的木门。
初夏上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他瞬间眯起了眼。
院中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草木的清新气息混合着阳光的暖意扑面而来,却无法驱散他骨子里的冰冷和疲惫。
他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就在这一瞬间——
“嗡…嗡…嗡……”
口袋里,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沉闷的嗡鸣声贴着大腿肌肉,像一群嗜血的毒蜂突然炸了窝!在灵魂和身体双重极限疲惫的空虚中,这突如其来的、毫无温度的震动,显得格外刺耳和……冰冷。
顾屿的动作僵住了。
挡在眼前的手没有放下。
阳光透过指缝,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口袋里的手机,还在持续不断地、执着地震动着。
像一个来自遥远浮华世界的冰冷召唤。
又像一个紧追不舍的、关于现实枷锁的无情提醒。
金梧桐提名的喧嚣?
《凤歌行》宣传期的暗流?
债务的冰冷数字?
还是……沈微的沉静留言?
他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此刻,他只想沉入一片没有声音、没有光线、没有重量的黑暗里。
让这具被掏空、被榨干的躯壳,得到片刻的喘息。
让灵魂的余烬,在死寂中,无声地冷却。
口袋里的震动终于停了。
死寂重新降临。
只有阳光灼烧着皮肤。
只有沉重的呼吸在胸腔里艰难地鼓动。
顾屿缓缓放下挡在眼前的手。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片被阳光照亮、却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
他迈开脚步,不再停顿,朝着宿舍楼的方向,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去。
身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缕即将消散的孤烟。
灵魂的熔浆,喷薄灼天。
而余烬冷却后的躯壳,只余一片被阳光穿透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