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宿舍楼的青石板小路,在清冷的星辉下泛着幽微的光。路两旁是剧团自己侍弄的花草,黑暗中只能闻到泥土和植物汁液混合的清新气息。夜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城市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市声,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这静,比刚才排练厅里的死寂更让人心慌。排练厅的死寂是淬火前的屏息,是风暴眼中心短暂的凝固。而此刻的静,是淬火后的废墟,是惊雷炸响后留下的、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虚。
金梧桐的喧嚣在哪里?
《凤歌行》的浮华在哪里?
媒体的追逐在哪里?
资本的獠牙在哪里?
都被这浓稠的夜色和剧团厚重的院墙暂时隔绝了。只剩下他,拖着这具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躯壳,行走在一条寂静的小路上。前方是简陋的宿舍,一张硬板床。明天清晨六点,是吴振海不容置疑的“全本走排”命令。程砚生那千斤重担,将再次压上肩头。
他赢了提名,却像输掉了所有力气。
他回到了港湾,却感觉比在风暴中心更加孤独无依。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迅速淹没了他。这空虚不是迷茫,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仿佛在横店泥沼中的挣扎,在首映礼红毯上的闪光,在排练厅冰水重压下的爆发,在孤灯夜谈中的剖白……己经将他灵魂深处所有的燃料都燃尽了,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他停下脚步,不是因为走不动,而是被这汹涌而来的空虚感攫住了呼吸。他仰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几点疏星冷冷地缀在天幕上,遥远,微弱,仿佛随时会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吴振海的咆哮、老张粗糙的手、老黄滚烫的药汤、小鹿担忧的眼神、陈伯那古井般的目光……这些属于“家”的温度,此刻也无法驱散这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他赢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淬火之后,刀刃会更锋利,还是会在重压下彻底崩断?
程砚生的路,他扛得起吗?
债务的枷锁,最终会将他拖向何方?
没有答案。只有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汗湿后冰冷的额发。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铮”鸣,仿佛自他胸腔最深处响起!
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身体内部,源于那被冰水浇透、被重压锻打、被陈伯诘问、被药汤烧灼的——心刃!
低沉,短促,带着金属被极限绷紧后特有的、濒临断裂边缘的震颤感。却又异常清晰,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了那几乎要将他溺毙的空虚死寂!
这声铮鸣,不是胜利的号角,不是顿悟的清音。
是淬火之刃在冷却过程中,承受巨大内应力时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是沉鳞在深渊抬首时,骨节摩擦发出的、不屈的声响!
是惊雷炸响后,余波在死寂山谷中回荡的、最后的倔强!
顾屿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那道源自体内的声音惊醒。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在黑暗中微微颤抖的双手。指腹上,鱼摊冰水泡出的薄茧清晰可辨;指关节上,《惊雷》片场留下的旧伤疤在夜色中泛着微光;小臂上,那道紫黑的剧本筒瘀痕狰狞刺目。
这双手,曾在雨夜拳台搏杀,曾在敬老院接过阿婆的荷包蛋,曾在剧团帮老张抬过沉重的布景板,曾在横店为一个空洞的角色捻动冰冷的扳指……如今,它们空空如也,伤痕累累,却在那声心刃的铮鸣中,感受到了某种沉甸甸的、无法被剥夺的“实”感。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带着草木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冲淡了口腔的药苦和胃里的灼烧。
空虚感依旧存在,如同巨大的背景音。
但那声源自心刃的铮鸣,却像黑暗中的一粒火种,微小,却顽强地燃烧着。
他重新迈开脚步。
步伐依旧沉重、蹒跚,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痛楚神经。
但方向,却异常清晰。
朝着那栋亮着零星灯火的宿舍楼,朝着那张冰冷的硬板床,朝着明天清晨六点,吴振海那不容置疑的、属于程砚生的、更加严酷的淬炼之路。
惊蛰己过。
万物在无声中萌动。
淬火之刃的锋芒,将在最深沉的死寂与最严酷的锻打中,悄然孕育。
而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那一声唯有自渡者方能听见的铮鸣,便是划破长夜的第一道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