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楼梯呻吟着承受他的重量。三楼尽头,属于他的小屋门虚掩着。推开门,一股久未住人的微尘气息,混合着木头和旧书页的味道。窗外疏星微光勾勒出房间轮廓:一张简单的单人木床,铺着干净的蓝白格子床单和薄被;一张掉漆但稳固的书桌,上面堆着几本书;一把旧木椅。算不上舒适,但整洁、有烟火气。
他反手带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空间回荡。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冲刷着意志的堤坝。手臂搭在膝盖上,那道紫黑的剧本筒瘀痕在昏暗中狰狞刺目。
他闭上眼。
吴振海淬火池般的咆哮余音。
陈伯古井深潭般的诘问。
老黄驱寒汤的微温。
心刃在空虚深渊中那一声濒临崩断的铮鸣。
混乱沉淀,最终化为程砚生沉甸甸的“实”感。
不知过了多久,门板的冰冷让他一个激灵。他挣扎起身,摸索着打开桌上的旧台灯。昏黄的光晕洒开。
桌上,摊开着秦方那本边缘磨损的《淬火集》。旁边,放着一瓶深褐色药油,标签是手写的“舒筋活络”,字迹歪扭,是老黄的字。还有一小包油纸裹着的山楂糕,酸甜的气息隐约可闻——小鹿的手笔。
顾屿看着这三样东西,沉默。秦方的字迹如无声训导,老黄的药油是粗粝的关切,小鹿的点心是生活微光。
他拧开药油瓶塞,浓烈却不算刺鼻的药味弥漫。他搓热掌心,将药油均匀涂抹在小臂紫黑的瘀痕上,力道适中。火辣的渗透感取代了剧痛,带来一种疏通筋络的微灼。背脊的按压伤处也仔细处理过。
做完这些,他吞下两块酸甜的山楂糕,压下胃里的不适。关灯,将自己陷进不算柔软但足够支撑的床铺。身体的疲惫瞬间将他拖入无梦的深渊。意识沉沦前,是背脊接触床垫的钝痛和口腔里酸甜的回甘。
“笃、笃、笃。”
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节奏的敲门声,在凌晨五点西十分准时响起,如同冰冷的晨钟。
顾屿猛地惊醒!心脏狂跳!窗外墨黑依旧。身体的酸痛如同苏醒的怪兽,瞬间噬咬每一寸筋骨!背脊和手臂的药油处传来深沉的灼热感。
“顾屿。” 吴振海沙哑的声音穿透门板,没有咆哮,却带着淬火池般的沉重压力,“时辰到了。”
顾屿咬牙坐起,动作牵扯得关节呻吟。迅速换上另一套练功服,冷水扑面,刺骨的冰凉强行驱散最后一丝混沌。
拉开门。吴振海佝偻却挺拔的身影立在昏暗走廊里,像一尊沉默的青铜雕像。浑浊的眼睛在阴影中锐利如鹰隼。他没说话,只是用那根卷起的剧本筒,轻轻点了点顾屿的肩头,力道不重,却带着千钧的意味,然后转身,迈着沉缓的步子走下楼梯。
命令无声:跟上。
凌晨的青林剧团,寂静得能听到露水滴落的声音。只有吴振海沉稳的脚步声敲打着青石板小路。顾屿咬着牙,调动全身意志对抗着酸痛,一步步跟随。每一次抬腿,都像在对抗无形的泥淖,冷汗再次浸湿了衣背。
排练厅大门洞开,惨白的灯光泻出。空荡的大厅中央,一张旧长条凳上,放着一沓厚厚的、粗糙发黄的毛边纸——千层纸。
老张抱着手臂靠在墙角道具箱旁,似睡非睡。老黄不见踪影。其他演员也尚未出现。
“去。” 吴振海用剧本筒指了指那沓纸,声音低沉。
顾屿沉默上前,冰冷的板凳触感传来。他拿起一张千层纸,粗糙厚实,边缘毛刺。
“打。” 指令简洁。
顾屿沉肩坠肘,回忆着戏曲架势,右手并指如刀,运力劈下!
“啪!” 闷响。纸张微凹,掌缘刺痛。
“程砚生七岁练功,手上茧子比你脸皮厚!” 吴振海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空气里,“你这一掌,是给蚊子挠痒痒?庆丰班的顶梁柱,就这点斤两?” 失望与严厉交织。
顾屿抿紧唇,再次挥掌!用尽全力!
“啪!” 闷响依旧。凹痕深了些,指缝被毛刺扎破,渗出血珠。
“力在表面,劲在浮皮!” 吴振海走近一步,浑浊的眼睛盯着他渗血的手,“憋着气,咬着牙,把力气都憋在喉咙眼里,有什么用?劲儿要沉下去!要透进去!像水渗沙!一层一层地透!”
憋屈?火?
横店的浮华虚伪,王总的算计,债务的枷锁,身体的剧痛,吴振海的失望,陈伯的诘问……种种情绪如同熔岩翻涌!
顾屿双眼充血,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不再讲究,五指攥拳,指关节旧疤与薄茧绷紧!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憋闷、不甘、疼痛,汇成一股狂暴的洪流,朝着那沓千层纸,狠狠砸下!
“砰!!!”
沉重如擂鼓的闷响!拳头砸在生铁般的纸堆上!指骨欲裂,手腕刺痛,手臂发麻!最上面几张纸的边缘被打得撕裂翻卷,露出粗糙纤维,但整体岿然不动!
剧痛和反震让顾屿眼前发黑,身体猛晃!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吴振海沉默地看着他颤抖的拳头和那沓几乎无损的千层纸,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失望、焦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没有再呵斥。
顾屿喘着粗气,血珠滴落纸面。看着厚实的纸堆和渗血的拳头,无力感和荒谬感如潮水般涌来。这就是程砚生的日常?用血肉去硬撼这无生命的坚韧屏障?
他再次攥紧拳头,不顾指骨剧痛,准备再砸!
“停下。”
吴振海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却带着穿透力。
顾屿的拳头僵在半空。
吴振海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那沓纸和血迹斑斑的拳头上。
“程砚生打千层纸,”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讲述梨园古训,“不是莽夫泄愤。” 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厚纸,“这玩意儿,厚实有韧。硬砸,拳头烂了也砸不透。”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针:“得‘听劲’。”
听劲?顾屿茫然。
“听纸的劲!” 吴振海的声音带着梨园老匠的笃定,“它厚实,你落拳就得沉!它韧,你发力就得绵!它层叠,你劲儿就得透!如老葛修车,‘顺着筋来’!似水渗沙,层层透下!”
他抓起顾屿受伤的手,力道不重却不容抗拒,将他带血的拳头按在千层纸中央。粗糙的触感让顾屿心头一凛。
“莫用死力!用你的骨头!用你掌缘的茧!用你指节的硬!” 吴振海引导着他的拳头,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沉下去!感觉纸的顶劲儿!它顶你,你就顺着它的劲儿往下压!压透第一层,再听第二层的劲!一层一层地‘听’!一层一层地‘透’!把你的憋屈!把你的火!拧成一股绵长的绳!渗进去!从里面打烂它!”
顾屿被牵引着。他强忍剧痛,放松紧绷的肌肉,不再硬撼,试着去“听”。
粗糙纸面顶着拳峰。
他沉腕,感受厚实坚韧的反弹。
顺着反弹力,将腰背的沉劲、手臂的寸劲、胸腔里那股混杂憋屈狠厉的“火”,缓缓地、绵长地压下。
力量不再狂暴炸开,而是如沉水般无声渗透。
他仿佛真的“听”到了纤维在压力下细微的呻吟断裂。
拳峰下的触感在微妙变化。
“嚓!”
一声清脆、利落的裂帛之音!
最上面那张千层纸,在顾屿拳峰下,沿着纸纹,清晰地裂开一道笔首的口子!露出了下层纸张同样粗糙的肌理。
顾屿怔住。
吴振海松开了手,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波澜一闪而过,快得难以捕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背着手,踱回原来的位置,目光沉静地投向那沓纸和顾屿的手,只留下两个冰冷的字:
“继续。”
顾屿低下头,看着那道清晰的裂口,又看看自己血迹斑斑却不再盲目颤抖的拳头。指骨的痛依旧,身体的疲惫如山。但胸腔里那股邪火,却在奇异的“听劲”过程中,被收束、沉淀,化为一股更凝练、更绵长的力量。
他再次抬起拳头,伤口在纸面摩擦带来刺痛。眼神却变了,沉静如深潭,专注如老葛拧紧一颗螺丝。他缓缓沉腕,感受着纸张的韧劲,将身体残存的力量,连同灵魂深处那份被淬炼出的沉静与狠厉,拧成一股无声渗透的潜流,再次压向厚厚的千层纸。
“嚓。”
“嚓。”
“嚓。”
一声声清脆扎实的裂帛之音,在空旷死寂的排练厅里,如同惊蛰后破开冻土的嫩芽,沉闷而坚定地,凿刻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