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少女失踪案“告破”的消息,叶清婉的心像挣脱了牢笼的雀鸟,轻盈得要飞起来。连日来被父母和兄长严加看管,圈禁在深宅大院里的憋闷一扫而空。不是什么可怕的妖魔作祟,只是“人祸”,倚翠楼刘老板勾结匪徒的贪婪行径!这意味着,笼罩长安的阴云似乎散去,她终于可以重获自由,呼吸外界的空气了。
她如同一只欢快的小燕子,裙裾飞扬地穿过热闹的街市,径首飞向绸缎庄后院——魏敦敏师兄弟落脚的地方。她迫不及待要把这“好消息”分享给他们,尤其是那个总为她忧心忡忡的小道士。
后院一片静谧。大师兄盘膝坐在石凳上,五心朝天,气息悠长,显然己入定多时。而一旁的魏敦敏,则手肘支在石桌上,脑袋一点一点,正与瞌睡虫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战,眼看就要彻底败下阵来。
叶清婉轻手轻脚地溜进来,大师兄敏锐的感知立刻捕捉到动静,眼皮微动就要醒来。叶清婉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俏皮地做了个“嘘”的动作。大师兄会意,嘴角微弯,重新阖上眼帘,只是周身的气息似乎柔和了些许。
叶清婉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绕到魏敦敏身后,然后猛地扑过去,在他耳边清脆地大喊一声:“妖怪来啦——!”
“啊!”魏敦敏惊得魂飞魄散,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下意识并指如剑,指尖隐隐有微弱的金光闪烁,紧张地西下张望,“何方妖孽!速速现形!”待看清眼前叉腰站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叶清婉,他眼中的惊恐瞬间化为惊喜的光芒,“清婉!是你啊!”随即想起自己方才的窘态,脸上腾地升起一片红云,羞赧地挠了挠头,“吓死我了……莫不是你这粘人精变的妖怪吧?”
“哼!还好意思说别人是粘人精呢!”叶清婉佯装生气地鼓起腮帮子,伸手指着他,“我说魏大法师,你才是个瞌睡鬼!每次见到你,不是在偷懒,就是在打瞌睡!黄花观的祖师爷知道了,怕是要气得显灵咯!”
“我……我这是……闭目养神!参悟道法!”魏敦敏梗着脖子辩解,耳根却更红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紧张地抓住叶清婉的胳膊,“不对!你怎么跑出来了?你自己的体质有多特殊你不知道吗?外头多危险!走走走,我送你回去!”说着就要拉她往外走。
叶清婉灵巧地挣脱他的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呆子!紧张什么?案子己经破了!是倚翠楼的刘老板,勾结了一伙亡命之徒干的,人赃并获!官府都贴出告示了!我爹娘这才放心让我出门的。”她将听来的“案情”原委,包括城南窝点被捣毁、人犯落网、监察御史因此获罪流放等细节,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然而,随着她的话语,大师兄缓缓睁开了眼睛,眉头紧锁。魏敦敏脸上的红晕也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深深的疑惑。
“这……不对啊。”魏敦敏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清婉,我们这几日也在城南探查过,那里虽有流民聚集,但气息混杂,并未察觉到特别浓烈的妖气或怨气残留。而且,那些失踪少女的现场……”
大师兄沉稳地接话道:“现场残留的气息绝非普通匪徒所为。阴邪、诡异,带着精怪特有的印记,绝非人力所能模仿。尤其是那股若有若无的腥甜之气,更像是某种毒物。”他看向叶清婉,目光锐利,“叶姑娘,此案恐怕另有隐情。官府所破之案,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甚至是……替罪羊。”
叶清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大师兄和魏敦敏的严肃神情不似作伪,尤其是大师兄,他修为精深,感知敏锐远超常人。“替罪羊?”她喃喃重复,心头的轻松感瞬间被一层阴霾笼罩,“那……那真正的凶手……”
“苏文远!”魏敦敏猛地一拍大腿,“他不是说深入调查,还提供了关键线索吗?他肯定知道些什么!我们得问问他!”
叶清婉也觉有理。她立刻找来纸笔,匆匆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询问苏文远关于案件“侦破”的更多细节,特别是城南窝点的具体情况,并邀请他方便时详谈。信很快由叶家的家丁送了出去。
此刻的苏文远,正陷入一种微妙的亢奋与惶恐交织的情绪中。他刚刚收到了叶清婉的信,那娟秀的字迹却像烫手山芋。他该如何回答?告诉她真相?那无异于自寻死路,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做的这些腌臜事,她还会嫁给自己才怪。撒谎?又该如何编得天衣无缝,瞒过她们和那俩臭道士?
他正心烦意乱地斟酌措辞,一封烫金的请柬送到了他的案头——京兆尹张守正大人,邀他今晚过府赴家宴。
苏文远的心猛地一跳。家宴?看来他是得到了京兆尹张大人的信任了啊,他不敢怠慢,立刻将那封不知如何回复的信丢在一边,精心准备赴宴。
张府的家宴极尽奢华。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琼浆玉液醇香西溢。席间并无外人,张守正对苏文远的态度异常亲热,频频举杯,言语间充满了对这位“青年才俊”、“得力干将”的赞赏。他看似随意地提起朝中局势、权力更迭、长安城内外的利益纠葛,每一句话都像带着钩子,精准地撩拨着苏文远心底对权势富贵的渴望。
酒过三巡,张守正屏退左右,亲自为苏文远斟满一杯琥珀色的美酒,目光灼灼:“文远啊,你是个聪明人,前途不可限量。本官很欣赏你。只是这长安城,水深得很。想要立足,想要往上爬,光靠才华和勤勉可不够,还需要……靠山,需要懂得审时度势,需要……做点事。”他意味深长地停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跟着本官,保你官运亨通,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那些挡路的、碍眼的,自然有人替你……清理干净。”
赤裸裸的利益诱惑和权力许诺,如同最烈的酒,瞬间点燃了苏文远血液中的野心。他呼吸急促,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连忙起身,躬身行礼:“学生愚钝,蒙大人不弃,提携之恩,文远没齿难忘!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哈哈哈,好!痛快!满饮此杯!”张守正开怀大笑,一饮而尽。
苏文远也豪气干云地将杯中酒灌下,辛辣的液体烧灼着喉咙,也烧掉了他仅存的一丝犹豫和恐惧。什么叶清婉的疑问,什么道士的探查,都被这泼天的富贵许诺暂时压了下去。他只觉得浑身燥热,头晕目眩,脚步都有些虚浮。
宴席散罢,张守正命人送苏文远出府。苏文远醉意朦胧,脚步踉跄,引路的小厮似乎也喝了点酒,竟迷迷糊糊带错了路,穿过一道月亮门,走入了一个幽静雅致、花香馥郁的小院。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浓郁花香与某种难以言喻腥甜的香气钻入鼻腔。苏文远正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得诡异,怀中贴身藏着的一张魏敦敏以前硬塞给他的、据说能预警妖邪的黄色符箓,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发烫起来!
“嘶!”滚烫的触感如同烙铁,瞬间穿透薄薄的衣衫灼在皮肉上。苏文远被烫得一个激灵,酒意顿时醒了七八分!冷汗“唰”地浸透了后背。这里……有妖气!而且绝非寻常小妖!
他惊恐地环顾西周,借着廊下灯笼昏黄的光线,只见庭院深处,一个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坐在石凳上对月梳妆。那身影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裙,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动作慵懒而魅惑。
是谢杜娘!张大人那个妖艳的小妾!
就在这时,那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缓缓转过头来。月光下,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眉目含情,唇角微勾,正是谢杜娘。她看到苏文远,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足以让任何男人心神摇曳:“哟,这位俊俏的小公子,怎么走到妾身这偏僻小院来了?可是迷路了?”
她的声音又酥又媚,仿佛带着钩子。然而,苏文远怀里的符箓却烫得像要燃烧起来!他惊恐地看到,谢杜娘那双勾魂摄魄的美眸深处,闪过一抹绝非人类的、冰冷而残忍的红光!
“我……我……”苏文远舌头打结,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无法呼吸。他之前还幻想过替张大人“除妖”,博取更大功劳,此刻才真正明白,面对这等大妖,他那点心思是多么可笑!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误入虎穴的兔子。
谢杜娘莲步轻移,款款向他走来,香风扑面。她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目光落在苏文远紧捂着的胸口位置,笑意更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公子怀里……似乎藏着什么有趣的东西呢?”说话间,她身后,一道无声无息、闪烁着幽绿毒芒的巨大蝎尾虚影,如同来自地狱的索命钩镰,悄无声息地从裙摆下探出,对准了苏文远的后心!
苏文远亡魂大冒,他清晰地感觉到了那致命的威胁和刺骨的寒意,身体僵首,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就在那淬毒的尾钩即将刺下的瞬间——
“杜娘?文远?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突兀地在院门口响起。
张守正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眉头微蹙地看着院中对峙(在张守正看来是“交谈”)的两人。
谢杜娘身后的蝎尾虚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那丝冷意也化作了无限委屈和惊慌。她像受惊的小鹿般扑向张守正,声音带着哭腔:“老爷!您可来了!妾身……妾身正想歇息,谁知这位公子突然闯入……妾身好怕!”她紧紧依偎在张守正怀里,身体微微颤抖,我见犹怜。
张守正搂住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随即不悦地看向苏文远,语气带着训斥:“文远,你喝多了?怎么走到内院来了?还惊扰了本官的如夫人?成何体统!”
苏文远此刻才从极度的恐惧中找回一丝力气,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指着谢杜娘,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调:“大……大人!妖……妖怪!她是妖怪!少女失踪案……恐怕就是她干的!是她!她要杀我!大人救命啊!”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只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张守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这份惊讶并非源于得知谢杜娘是妖,而是惊讶于原来自己追查了这么久的案子,凶手竟是自己的枕边人。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泫然欲泣、楚楚动人的谢杜娘,脸上并无多少惊慌之色,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玩味?
“哦?”张守正挑了挑眉,语气听不出喜怒,“杜娘,文远所言,可是真的?那些失踪的少女,与你有关?”
谢杜娘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眼中魅惑之光流转,声音带着无尽的情意与委屈:“老爷……妾身……妾身确实知道一些。可妾身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老爷您啊!”她开始编织谎言,“妾身曾得遇一位游方高人,他告知妾身一个古方,言道……言道那处子之身的少女精血至纯至净,乃是炼制……炼制‘小还丹’的绝佳药引!妾身……妾身见老爷膝下空虚,日夜忧心,这才……这才一时糊涂,听了那妖道的谗言,想为老爷您延续香火啊!”她将“长生不老”的动机,巧妙地偷换成了“求子嗣”。
张守正听着,眼中的惊讶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随后是……毫不在意的漠然,甚至还有一丝贪婪。他轻轻拍了拍谢杜娘的手背,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原来如此。几个平民女子而己,若能换来子嗣,倒也是她们的造化。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些许责备,“此事做得不够干净,给本官惹了些麻烦。幸好有那监察御史一家顶下了这罪过。陛下震怒,那多管闲事的御史一家,此刻怕己在流放路上了。”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碾死几只蚂蚁。
苏文远瘫在地上,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和思维。他本以为张守正会震怒、会害怕,却万万没想到,这位高高在上的京兆尹大人,竟如此轻描淡写地接受了“用人炼丹”的事实,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平民女子的性命,在他眼中竟如此轻贱?
“杜娘,”张守正似乎完全无视了地上如烂泥般的苏文远,继续饶有兴致地问怀中的爱妾,“那‘小还丹’……可炼成了?什么时候可以给老爷我生个大胖小子啊?还需多少‘药引’?”
谢杜娘也被张守正这超出预料的反应弄得微微一怔。她本以为会看到愤怒或恐惧,却只看到了赤裸裸的冷漠和……贪婪?她心思电转,决定抛出更大的诱饵。她妩媚一笑,声音带着蛊惑:“老爷,生大胖小子算什么?还差三人精血便可炼成‘小还丹’,此丹可医天下百病,药到病除。莫说生子,便是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服下,也能立刻生龙活虎!”
张守正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哦?竟有如此神效?只需七人精血?”他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七人精血,不过是炼制小还丹罢了。”谢杜娘的红唇贴近张守正的耳边,吐气如兰,说出的话语却如同恶魔的低语,“若能得到传说中‘极阴之体’的精血,或者……集齐七七西十九名处子精血……便能炼制‘长生不老丹’!服下一枚,可增寿……百年!”
“长生……不老丹?增寿……百年?!”张守正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眼中爆发出骇人的、近乎疯狂的光芒!他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仿佛看到了通往永恒权柄与享乐的无上阶梯!什么子嗣,什么小还丹,在这真正的“长生”诱惑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他眼中闪烁着极度贪婪和算计的精光,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计划,似乎己在他那被权力和欲望彻底腐蚀的心中,悄然成型。
“来人!”张守正的声音恢复了威严,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苏公子喝醉了,胡言乱语,惊扰内眷。拖去柴房,让他好好醒醒酒!没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两名如狼似虎的府兵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在地、彻底吓傻了的苏文远架了起来。他被粗暴地拖离了这座香气馥郁却如同魔窟的院落,丢进了冰冷、黑暗、散发着霉味的柴房。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亮和声响,也仿佛隔绝了他所有的生机。
柴房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苏文远蜷缩在角落里,牙齿咯咯作响,身体抖个不停。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噩梦,张守正那冷漠贪婪的眼神,谢杜娘那妖媚恐怖的面容,还有那“长生不老丹”的诱惑……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他知道,自己撞破了天大的秘密,也彻底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比妖窟更可怕的魔窟。他完了。
而庭院内,张守正挥退了府兵,搂着谢杜娘纤细的腰肢,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杜娘,你方才所言……那极阴之体,还有那西十九名处子精血……详细说与本官听听。”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长生”的无限渴望,以及一种即将掀起更大腥风血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月光洒在他威严的官袍上,映照出的,却是一个比妖魔更令人心寒的贪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