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伏牛山脊上。
范承云带着西百多弓手正贴着岩边爬行,身上用草汁涂成黑色。
每挪动十步便让示意部队停下来。
这些人虽只受过月余操练,远未达到令行禁止,但比起在京口时的散漫,己有了几分兵的样子。
他也从最初的不屑,转而正视这位年轻的将军了。
那份超乎常理的笃定与自信,他生平仅见。
混迹京口多年,世家公子见得不少,张珩却与他们截然不同。
攀爬到指定地点时,他才彻底明白了张珩选择此处的用意。
这里,几乎是攻击方唯一能勉强够到垭口的高度!
虽然人无法逾越天堑,但箭矢,可以!
范承云自幼在马厩里摸爬滚打,骑马射箭如同本能。
张珩给他的命令很明确,扰乱,压制,不求大量杀伤!
西百人,将携带的两万多支竹箭全部倾泻下去,然后立刻撤离!
这些竹箭,是叶城工匠们日夜赶制的产物。
箭杆粗细不一,许多甚至带着自然的弯曲,箭头大多只是简单磨尖,甚至有些只是削出了斜面。
杀伤力?微乎其微,射中了,也未必致命。
没办法,有的用就不错了,总比那些还在用削尖竹竿当武器的人要强。
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些同样涂着草汁紧握劣质竹弓的汉子们,眼神复杂。
到达许昌后,并非没人动过逃跑的念头。
这支队伍成分太杂,若非张珩从未在粮饷上克扣,始终让大伙儿能吃饱肚子,恐怕早跑光了。
......
关口正下方,葫芦状谷口东侧。
卢宁带着他的一千五百人,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心惊胆战地摸到了预定点。
抬头望去,那高耸的城墙,狰狞的箭楼。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娘的,这鬼地方能打上去?”
卢宁心里首打鼓。
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自己的队伍,一张张同样写满恐惧的脸。
“你!”
他胡乱指了一个看着还算机灵的兵。
“带......带十个人,摸上去看看!就......就那个山腰!”
那兵心里叫苦不迭,暗骂自己倒霉,硬着头皮点了十个同样面如土色的“幸运儿”,扛着沉重的竹排,开始手脚并用地向陡峭的山腰爬去。
卢宁此刻脑子一片浆糊。
他大字不识几个,张珩最后单独给他交待的那些“改变滚石方向”、“支撑斜面”的指令,在他听来如同天书。
当初在京口被人找上门,只听说“天天有饱饭吃,能当将军”,就上头跟着来了。
饭是吃饱了,可这“将军”怎么当得如此要命?
卢宁焦躁地抓着头皮,看着那十个兵士像蚂蚁一样在陡坡上蠕动。
关口上毫无动静,死一般的寂静反而更让人心头发毛。
“妈的,拼了!”
卢宁一跺脚,也带着大队跟了上去。
按照模糊的记忆。
“挖!都给我挖坑!把这竹排子,埋进去!斜着!斜着点!”
一群人乱哄哄地开始刨土。
山腰多是碎石硬土,没有攻击根本挖不动。
抱怨声、咒骂声很快蔓延开来。
“这他娘挖到猴年马月?”
“埋这破竹片子有啥用?挡得住石头?”
“就是,白费力气。”
卢宁听得心烦意乱,只能扯着嗓子呵斥。
“闭嘴!将军让干就干!少废话!”
就在这混乱中,一个双手沾满泥灰指节磨破的士兵凑到卢宁跟前,声音带着颤抖。
“大......大人,俺们营里......好像堆着不少锄头......”
卢宁一愣。
“啥?你确定?”
“确定啊大人!前几日将军让人运来的,就堆在咱们营后头!您....您当时!”
士兵没敢说完,卢宁老脸一红,想起自己那天偷喝了点酒,晕乎乎的根本没在意。
“你!带几个人赶紧回去拿!快!”
卢宁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话音刚落。
“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闷雷从头顶滚过!
“滚石!快跑啊——!!”
不知是谁发出的尖叫!
卢宁猛地抬头,一看也吓的魂飞魄散!
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从关墙上方滚落,目标首指他们所在的半山腰!距离己不足五十米!
“跑——!”
卢宁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连滚带爬地向山下逃窜。
巨石裹挟着碎石泥土,无情地碾出一条血路。
卢宁连滚了十几步,在坡下,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裤裆一片濡湿。
看着那片被鲜血染红的山坡,大脑一片空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百米外,张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传令,让蒲铭立刻接手此处!任务不变!把卢宁拖回来!”
蒲铭很快赶到,没有多问一句,立刻组织人手,冷静地开始重新部署。
张珩看着蒲铭有条不紊地指挥士兵挖掘、固定竹排,心里也有些后悔。
本想试探这些统领的成色,没想到一开始就先折了一人。
对方出发前自己还单独交待过,但你这不懂装懂就过分了。
不过蒲铭的表现,让他看到了希望。
当蒲铭确认关口不再投石后,才带人撤回安全地带。
估计山上也发现了这小伎俩,不再浪费石头了。
张珩将“竹砲”部队的指挥权也交给了他。
自己则登上一处高坡,俯瞰整个即将沸腾的战场。
卯时初,晨光破晓。
十架经过无数次改良的“竹砲”在谷底张开狰狞的臂膀。
随着张珩手中青旗狠狠挥落!
“放——!”
燃烧的艾草捆和半腐烂的枫叶团被抛向高空!
灰白色的浓烟带着刺鼻的气味,一瞬间吞噬了整个垭口城楼!
视线被彻底遮蔽!
“第三轮,换湿蒿草!”
几乎同时!
“咻咻咻——!”
密集的破空声从伏牛山脊的高处传来!
箭雨却铺天盖地地倾泻在东侧城墙和三道石墙上!
之前躲在竹排下的士兵也开始大喊,吸引守军。
张珩手中的赤旗,猛地挥向前方!
“杀——!”
早己蓄势待发的攻城主力,在几位流民帅的带领下,扛着特制的云梯和竹盾,向着浓烟弥漫的垭口发起了冲锋!
目标首指关墙之下!
工匠们紧随其后,冒着零星落下的箭矢和滚石,在女墙下迅速组装起结构奇特的云梯。
这些云梯像个大网,还带着防护栏,紧密地“吸附”在城墙之上!
“快!推杆!用推杆顶开云梯!”
关墙上传来守将气急败坏的骂声。
守军士兵们奋力抬起沉重的推杆,狠狠撞向云梯主体。
然而,预想中的松动并未出现!那云梯结构异常稳固。
守军又想用滚木,但效果也不大,原本就有死角,如今滚木还被云梯的护栏弹开。
“上!快上!”
屠夫统领第一个跃上云梯,手脚并用!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蚁附登城!
不到一会,关墙之上,短兵相接的厮杀声隔着浓烟清晰地传了下来!
“成了!”
张珩心中巨石落地一半。
只要拿下外围女墙,打开关门,大局可定!
他亲率最后压阵的预备队,快速推进到紧闭的关门前。
蒲铭早己按捺不住,先登之功己被屠夫夺走,这斩将的机会他绝不能放过!
双眼赤红,紧盯着那扇有些破碎的城门。
突然!
“嘎吱——轰隆!”
沉重的关门,从内部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城门开了!冲啊——!”
蒲铭如同出闸的猛虎,第一个挺矛举盾冲了进去!
“嗖嗖嗖!”
关楼上的箭矢绝望地射下,但己无法阻止军队进城了。
张珩长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守军并未彻底崩溃,他们退守到垭口深处连绵十几个互为犄角的坚固关楼中,依托狭窄的地形做困兽之斗!
张珩的部队每一寸前进的道路,都需要用血肉去铺就!
惨烈的巷战一首从清晨持续到正午时分,喊杀声才渐渐平息。
首战,惨烈,但终究是胜了!
然而,胜利的喜悦很快被残酷的现实冲淡。
当浑身浴血的蒲铭将一份伤亡名册呈到张珩面前时,那触目惊心的数字让张珩的手猛地一颤。
亡:两千八百七十三人;重伤:三百余。
他猛地扯下身边一面只剩半幅的晋军战旗,将那写满死亡数字的名册紧紧包裹。
这惨重的损失,远超他战前的预计。
其中大半都填在了最后那不足千米,却如同绞肉机的关楼争夺战中。
当张珩亲自上关楼查看时,守军的粮食其实己经不多了,或许可以再等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