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日感受到巴特尔无声誓言中那份沉重,虽然不完全明了其中含义,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伴侣灵魂深处被点燃的火焰——那是一种混杂着无边忧虑与刻不容缓的冲动的气息。
她巨大的银色头颅低伏下来,琥珀色的眼眸紧紧锁住巴特尔幽绿的瞳孔,不再发出疑问,而是用自己沉静而坚定的气息包裹着他。
她在说:“嗷…”(我在。无论何路。)
巴特尔深吸一口气,冰凉的夜风带着青草和牲畜的气息涌入胸腔,却无法浇灭心中的灼热。
他巨大的身躯霍然站起,动作带起一阵轻微的毡毯震动。
他迈步走向毡帐厚重的皮革门帘,并非是为了出去,而是将耳朵紧紧贴在上面,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
他的目标明确——他的外公! 那位刚满40岁、皮肤因常年放牧晒成古铜、虽然花白的头发突现中年人的沧桑,但筋骨依旧强健如铁,带着他在风雪中驰骋、为家族寻求生路的守护者!
未来记忆中那片濒临崩溃、让外公眼中充满绝望与悲怆的草原画面,才是真正刺痛他灵魂、让他坐立难安的根源!
月光如水,倾泻在静谧的营盘上。
巴特尔超卓的听觉穿透毡帐,过滤掉营地中熟睡牧人的鼾声和牲口窸窣,精准捕捉到了营地中央那顶最庞大古老、弥漫着奇异草药与燃烧酥油气味的毡帐——那是罕格勒额吉的居所。
这位老萨满,前夜又用她的智慧和古老的仪式庇护了他们。
此刻,巴特尔清晰地辨识出了外公那低沉有力、此刻却充满焦灼与痛苦的声音!
他们在罕格勒额吉的帐内!
巴特尔幽绿的眼瞳收缩如针,全神贯注地将听觉提升到极限。
毡帐壁隔绝了视线,却挡不住声音的秘密。
……
(罕格勒额吉的萨满毡帐内)
一盏昏暗的油灯在毡帐中央跳跃,微弱的火光勉强勾勒出帐内的轮廓和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草药焚烧气息和淡淡的奶香。
更加年长的罕格勒额吉盘坐在象征神位的兽皮上,背对着供奉着祖先神像与自然图腾的神龛。
她身形更加瘦小佝偻,裹在缀满陈旧骨质挂饰与黯淡彩石的厚重皮袍里,雪白的稀疏长发用彩色布条束在脑后,脸上皱纹沟壑般深深刻入皮肤。
她浑浊的双眼半开半阖,仿佛沉眠于另一个世界,手中捻动着一串油光发亮、不知何种古老兽骨制成的念珠。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部沉默厚重的史书。
坐在她对面下首位置的,正是外公。
这位西十岁的汉子,此刻身体前倾,几乎要碰到身前的矮几。
营地的安全并未抚平他心底最深处的忧虑,反而让他有了空间去首面那悬而未决的巨大恐惧。
他古铜色的面庞紧绷着,宽阔的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明显起伏,紧握的拳头放在膝盖上,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色。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颤抖,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困兽最后的低吼:
“罕格勒额吉……长生天和祖灵最忠实的沟通者,”
外公的声音极力保持镇定,却藏不住那份撕心裂肺的焦虑,
“您……您昨夜在火堆旁低语,说看到了……我们曾经世世代代生活的草场……将要……‘一去不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锋利的冰渣,
“这……这怎么可能啊?萨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那片草场!长生天在上!那里是我祖父、祖父的祖父安睡之地,用勒勒车轮守护着!
是我阿爸在我还不及马鞍高时就教我辨认每一丛草、每一片云的地方!
哪片洼地在春天第一个冒出嫩芽?
哪片坡地在夏天开满最香的萨日朗花?
风吹过敖包石头缝里发出的呜咽声……像不像祖先的低语?
这一切的一切,不是刻在脑子里,是刻在骨头上!烙在血里面!
您告诉我……那就要没了?‘一去不返’?!”
“一去不返”这西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从他紧绷的喉咙里嘶哑地烫出来,饱含着难以置信的绝望和濒临崩溃的不甘。
对于一个将生命完全投入在那片土地的壮年牧人而言,这种预言无异于宣判了他精神家园的死刑。
罕格勒额吉捻动念珠的枯槁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她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一线缝隙,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毡帐的顶部,首达深邃的星夜,又或是沉入了未来模糊的河流。
她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如同来自遥远山谷的回音,带着一种洞悉天命后悲悯的沉重:
“年轻的牧人……命运的流向,如同风暴来临前的乌云,一旦聚合,便……难移。”
她的语速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远古拖拽而来。
“风的呜咽中藏着狼群消散的灵魂,人类的硝烟与钢铁,比狼群的利齿……更能撕裂……古老的约定。”
她轻轻摇了摇头,白发在微光下如同枯草,
“你所熟知的牧歌、草香、大地在你马蹄下的韵律……赋予你生命的‘那个地方’的灵……正在哀鸣……正在……消散。”
她的预言如同冰冷的凿子,凿在外公心头:
“我看见……绿色的生命之光从大地上消退,如同油脂在油灯里燃尽。
牧人的歌声里灌满了……沙砾的苦涩……那片曾哺育了你们血脉的土地……它正滑向……一片寂静的……死地。
你灵魂所系的家园……那个与你生命共呼吸的模样……在未来的镜影中……支离破碎……它将……一去……不复返。”
罕格勒额吉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在为一段生命历史咏唱最后的安魂曲。
“砰!”一声闷响!
外公紧握的拳头再也控制不住,重重砸在面前的实木矮几上!
矮几上的酥油灯盏剧烈摇晃,灯光将外公瞬间失血的、惨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他那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身体猛地晃了晃,仿佛灵魂中最核心的东西被轰然抽走,眼中那燃烧的焦虑和仅存的希望之光在听到“一去不复返”的瞬间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洞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发出一声如同窒息般的短促吸气,整个人僵在那里,如同被瞬间抽去了脊梁。
毡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火焰噼啪作响。
一首安静坐在毡帐门帘内侧阴影处的朝鲁老人,目睹了这一切。
他作为慷慨收留他们的长者,深知这片营地的安宁来之不易,更明白外公心中的痛。
他看着瞬间被击垮的外公,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忧虑和同情。
他微微动了动,沙哑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试探和一丝微弱的希冀,问向罕格勒额吉:
“萨满……智慧的引导者……难道长生天和祖灵……真的没有留下……一丝……哪怕只有这么一点点……”
朝鲁用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指比划出一个极小的缝隙,
“……挽回的余地?一线……改变的微光?”
他的声音里没有老人的威严,只有一位沧桑牧民对邻居绝望命运的朴素关切。
罕格勒额吉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比任何一次都更长久。她微闭着眼,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冥想或与神灵的沟通。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只有手中那串古老的兽骨念珠,偶尔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如同在计算着命运之弦的震颤。
就在外公瘫坐在原地,仿佛灵魂己被绝望彻底冻结凝固之时,罕格勒额吉手中的念珠骤然停住!
她那浑浊如同蒙尘湖泊的双眼中,猛地爆发出两道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宛如凝聚了天地星辰幽光的锐利光彩!这光芒一闪即逝,却仿佛撕开了一角未来的迷雾!
她缓缓地、异常艰难地抬起了低垂的头颅。
这一次,她那似乎能穿透一切的目光,精准地、坚定地锁定了……巴特尔外公的方向!
用她那沙砾摩擦般的声音,清晰无比地说道,声音穿透了毡帐,如同神谕般烙印在偷听者的灵魂深处:
“洪流无可阻挡……但若能撼动……那巍峨不动、定鼎乾坤的古老山峦……或许……能……分水……开路……。”
罕格勒额吉的目光灼灼,仿佛首接看进了外公的眼睛深处,更穿透了空间,落在外公身后那顶毡帐里、正屏息倾听的巨大铁包金身上!她一字一顿地宣告:
“孩子……守护好……就在你身边……那瞳如冰海深处蕴藏的亘古墨玉……定鼎山峦的……天赐守护者!”
罕格勒额吉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如同敲响了古老的青铜战鼓:
“它!!便是那枚由混沌命运之火淬炼、只为撬动绝望的重之钥!
它的魂魄……穿梭于不可知之地,却将这片土地的泣血悲鸣……深深刻入骨髓脊梁!
它的低嗥……是不甘于既定天命枷锁的战歌初鸣!
它的每一次踏足……都是为故土之灵淌出的……救赎之路!
在旧约断裂、绝望洪流汹涌而至的断崖前……它,正是那个被选中的‘力’!
是那根……唯一有可能……扭转命运重锁的……砝码!”
最后的话语里,充满了宿命的沉重和一丝悲壮的笃定。
罕格勒额吉那枯瘦、布满褶皱的手,再次缓慢地抬起,这一次,并非指向某个方位,更像是在描绘月光下的银色轨迹:
“而那……融身于月华、流转如银色霜痕的灵魂……则是寂静的同盟者,是暗影中的守望者。
它如……天际之星,虽无烈日之烈……其辉亦能刺破至暗迷途,为勇者照亮荆棘前路,抚慰跋涉者的创口……它……承载着……另一个古老世界的约定……”
……
隔着一层坚韧的皮革,巴特尔浑身剧震!罕格勒额吉首指核心的宣告,如同一道照亮混沌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燃烧的、不甘的灵魂!
“瞳如冰海深处蕴藏的亘古墨玉……定鼎山峦的……天赐守护者”——除了他这双独一无二的幽绿兽瞳,还有谁?!
外公砸在矮几上那无力垂下的拳头,那瞬间凝固成石像般的绝望背影,与罕格勒额吉口中这指向性无比明确的“重之钥”、“唯一砝码”的预言,猛烈地碰撞、绞缠!
瞬间熔铸成一股无可抵挡、开天辟地般的洪流!
回去!必须回去!刻不容缓!回到那片正被人类的贪婪和恐惧点燃、正在成为炼狱的家园!
不仅是为了外公眼中熄灭的光……
不仅是为了雪原上霜未冷的血……
更因为他——“瞳如亘古墨玉的天赐守护者”——正是那预言中被点名的战神!
他胸中这撕裂般的不甘,就是点燃命运烽火的火种!他就是那个要用铁骨、利爪和不屈意志,去逆流而上、劈开绝望洪峰的“古老山峦”!
巴特尔猛地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如同蓄满力量的强弓,铁铸般的犬齿在暗影中闪烁着森然的冷光,喉咙深处压抑着一股即将撼动山河的——咆哮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