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苍凉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铅块,坠入死寂的石林。风声呜咽,卷起血腥的尘埃。
三方对峙,獠牙与利爪在寒风中闪烁着死亡的冷光,仇恨与悲怆在每一双兽瞳中燃烧、碰撞。
就在这紧绷到极致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引爆的瞬间!
一道巨大的铁包金色身影,缓缓地、坚定地,从獒群最核心的守护圈中走了出来。
是巴特尔!
他巨大的身躯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还在渗着血珠,幽绿的眼瞳深处,那因丧子和目睹陈林遇险而点燃的暴怒烈焰并未熄灭,却沉淀下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穿透灵魂的力量。
他无视了查干担忧的低吼,无视了哈日瑙海沉重的目光,一步步,踏过破碎的马尸和狼血,走向了那被包围在核心、眼神疯狂而绝望的疯狼群!
他没有咆哮,没有威胁。
巨大的头颅微微低下,这并非臣服,而是一种跨越物种的、沉重的理解姿态。
他幽绿的眼瞳,如同两盏穿透迷雾的灯,首首地看向那头浑身浴血、眼神破碎、怨毒几乎凝成实质的疯狼首领。
“呜……嗷呜……” (我的爱人……)
巴特尔低沉的声音如同滚过石滩的闷雷,清晰地指向身后那道巨大的银灰色身影——卓日!
“嗷呜嗷呜……” (她是狼!)
这简单的陈述,却如同惊雷炸响在疯狼群中!许多疯狂撕咬的狼动作猛地一滞,破碎的瞳孔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迷茫!
狼……和狗……是配偶?!
巴特尔巨大的嘴吻没有指向敌人,而是沉重地、带着无尽悲恸地,指向了被外公小心安置在勒勒车旁、用厚厚毛毡包裹着的霜的尸体!
“呜……嗷呜——!” (我的孩子……我的血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呜嗷嗷呜——!” (……被那些人类,用冰冷的铁……夺走了!)
他巨大的身躯因这巨大的悲痛而微微颤抖,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失去至亲的痛楚,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向每一头疯狼!
它们破碎的瞳孔剧烈收缩!它们看到了那巨大毛毡包裹下露出的、属于年轻公狼特有的、银灰色的皮毛边缘!
它们嗅到了那浓郁的同族死亡气息!
“呜……嗷呜嗷呜……” (而你们……此刻撕咬的……)
巴特尔巨大的头颅猛地转向岩石缝隙中,那个被恰克斯巨大白色身躯挡在身后、浑身血污、眼神却异常清亮的陈林,以及他身后那些沉默的、脸上带着惊恐却并无杀意的牧民。
“嗷呜嗷呜——!” (是……从未伤害过狼的人!)
他的声音如同重锤,敲打着疯狼们被仇恨彻底蒙蔽的心智!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巴特尔没有劝善!他用自己同样被撕裂的伤口,用自己同样流淌的鲜血,用那具冰冷的、属于他亲生狼崽的尸体,在向它们展示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它们此刻的复仇之牙,正咬向和它们一样无辜的受害者!
咬向和它们一样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在逃亡路上挣扎求生的……同类!
“嗷呜——!”(够了!)
卓日巨大的银灰色身影猛地踏前一步!她巨大的身躯挡在了巴特尔和疯狼首领之间!琥珀色的眼瞳如同燃烧的冰晶,带着狼王的威严和无尽的悲悯,首视着那头眼神剧烈动摇、痛苦挣扎的疯狼首领!
“呜嗷嗷呜——!”(看看你们自己!看看你们身后!)
卓日的声音如同冰河开裂,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嗷呜嗷呜——!” (你们的恨……能让死去的崽活过来吗?!能让被踏碎的骨头……重新站起来吗?!)
“呜吼——!” (不能!)
她巨大的头颅猛地指向北方!那铅灰色天空下、风雪更盛的方向!
“嗷呜嗷嗷呜——!” (但北方!有山!有冰河!有鸿古尔狼群!)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岩石般坚硬的希望:
“呜嗷嗷呜——!”(那里!是那些握着‘屠夫枪’的汉人……到不了的地方!)
“嗷呜嗷呜——!”(那里!能庇护你们的崽!能舔舐你们的伤口!能让你们的恨……有地方安放!而不是……变成撕咬无辜的疯狂!)
“呜——!” (活着!)
卓日最后一声低吼,如同古老的箴言,重重砸在每一头疯狼的心上!
活着!
带着仇恨活着,总比带着仇恨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或者变成和那些“屠夫”一样只知道杀戮的怪物要强!
死寂。
只有风穿过石林的呜咽。
那头疯狼首领巨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
它那破碎的琥珀色眼瞳,死死盯着卓日指向的北方,又猛地转向勒勒车旁那裹着毛毡的霜的尸体,最后,落在了岩石缝隙里,那个被巨大白獒守护着、眼神清澈、脸上还带着血污的少年身上。
它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被撕裂般的、痛苦到极致的呜咽。
它明白了。
它看到了那具年轻狼尸——那是眼前这头恐怖巨獒的亲骨肉!
一个狗和狼的后代!
而它……它们……刚刚差点撕碎了那个少年……一个和那些灭族仇人穿着同样衣服,眼神却截然不同的……汉人少年!
“呜……” (……我们……走……)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低嚎,从疯狼首领喉咙里挤出。
没有命令。
没有嚎叫。
包围圈中,那些原本疯狂撕咬、眼神混乱的疯狼们,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它们抬起头,茫然地看向自己的首领,又顺着首领的目光,看向北方,看向那具狼尸,看向那个少年……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混杂着无尽悲怆与一丝微弱求生欲的复杂情绪,如同退潮般,缓缓取代了纯粹的疯狂。
“呜……”
“呜……”
一声声低沉的、如同哭泣般的呜咽在狼群中响起。
下一秒!
如同退去的灰色潮水!
那五十多头疯狼,不再看包围它们的獒群和卓日的狼群,不再看地上的血肉,它们拖着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身体,带着一种失魂落魄的巨大悲伤和茫然,默默地、无声地、如同幽灵般,从包围圈的缝隙中挤出,朝着卓日所指的北方,踉跄着、蹒跚着,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风化岩石深处,消失在了铅灰色的风雪背景里。
石林中,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弥漫的血腥。
查干巨大的獠牙缓缓收起,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咕噜。
哈日瑙海沉重地垂下头颅。傲云冰冷的眼神扫过疯狼消失的方向,又默默守护在其木格身边。
苏和手中的钢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喘着粗气。
陈林挣扎着从岩石后爬出,不顾身上的伤痛,踉跄着扑向倒在地上、背上血肉模糊却依然顽强守护着他的恰克斯!
巨大的白色獒犬虚弱地舔了舔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安慰的低鸣。
外公走到巴特尔和卓日身边。他看着北方疯狼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驮着霜尸体的老马,布满裂口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巴特尔巨大的肩背,又抚过卓日光滑的银灰色皮毛。
“……活着……就好……”
外公的眼中,有泪光闪动,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卓日巨大的头颅轻轻抵住巴特尔染血的额头,琥珀色的眼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更加深沉的守护意志。
巴特尔幽绿的眼瞳望向北方,风雪似乎更大了。
一条用血与泪、理解与牺牲勉强开辟的生路,在眼前延伸。
前路依然凶险莫测,但至少此刻,仇恨的锁链,被艰难地斩断了一环。
迁徙的队伍,带着新的伤痕和沉重的希望,再次启程,融入北方无垠的铅灰色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