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毒辣地悬在头顶,烤得青石板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百兵汇门前那片被踩得滚烫的地面上,死寂如同冰水般蔓延开来,瞬间浇灭了方才还鼎沸喧嚣的喊杀声。
几十号铁骨帮的汉子,方才还挥舞着棍棒刀枪、叫嚣着要踏平百兵汇、生啖“金林”的血肉,此刻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木偶。
一张张被酒气和暴怒涨红的脸,此刻血色褪尽,只剩下惨白和难以置信的惊怖。
他们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眶外,死死盯着滚落在街心、蜷缩成一团痛苦抽搐的赵炎。
“走…快走!”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哑低吼,如同点燃了溃败的引信。
“跑啊!”几十号铁骨帮的汉子,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血债血偿,什么烈刀门靠山,在绝对的力量和死亡的冰冷宣告面前,统统化作了最原始的恐惧。
他们丢盔弃甲,推搡着、踩踏着,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惊恐万状地朝着街道两头狼狈逃窜。
有人被同伴撞倒,连滚带爬;有人连手里的刀都扔了,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不过几个呼吸间,方才还黑压压堵在门口的人群便逃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脚印、被丢弃的棍棒、以及街心那一滩刺目的、属于赵炎的暗红血迹。
‘生死勿论…’林烬冷眼看着那群乌合之众屁滚尿流地消失在街角烟尘里,心底却无半分波澜,只有一片沉冷的审视。
方才那一脚,看似随意,实则己将百骸幽步催至大成境界。
关节错动间无声无息,发力如电,轨迹刁钻诡谲到极致,才能让赵炎这等三纹铸兵师连反应都来不及做出。
力道更是凝聚了《葬兵经》淬炼出的兵煞元罡,沉凝如山岳,穿透力极强。
按他估算,寻常三纹铸兵师硬受这一脚,脏腑必成齑粉,绝无幸理。
可这赵炎…居然只是重伤呕血,气息虽萎靡混乱,性命却显然无碍?
林烬的目光掠过赵炎小腹处破碎锦袍下隐约透出的、并非血肉的奇异暗红光泽,以及那两名护卫搀扶他时小心翼翼、如捧易碎珍宝的姿态,心中了然。
烈刀门的天才…身上果然有保命的底牌。
不是秘宝护甲,便是某种替死的秘术。
看来这烈刀门的底蕴,比预想中还要麻烦几分。
这念头一闪而过,并未掀起多大涟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仅此而己。
喧嚣散尽,灼热的日光重新肆无忌惮地泼洒在空寂的街道上,只有石板缝里暗红的血迹无声蒸腾着腥气。
昭雪紧绷的肩线终于彻底松懈下来,拄着的巨剑“无锋”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剑身上流转的符文微光渐次平复。
以一个二纹铸兵师的实力挡在这么多人面前着实需要勇气,但是她也很清楚,铁骨帮的众人忌惮的可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巨剑门。
她转过头,眸光落在林烬身上,那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深藏的关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林烬此刻那沉静得可怕状态的探究。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冻泉寒意,多了些微的沙哑,显然方才独面群狼的压力也非同小可。
林烬微微颔首,目光越过昭雪的肩膀,投向百兵汇那扇修补过后依旧显得破败的大门。
门内光线昏暗,影影绰绰,在血瞳术的帮助下己捕捉到门后阴影里一道熟悉却异常萎顿的气息。
“进去再说。”他声音低沉,率先抬步,踏过门槛,走进了百兵汇那熟悉的、混合着铁矿、皮革和淡淡药草味道的昏暗厅堂。
昭雪紧随其后,反手带上了沉重的大门,将门外灼热的阳光和残留的血腥气隔绝在外。
厅堂内光线顿时一暗,只有几缕光柱从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映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就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落定之时,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柜台后的阴影里缓缓挪了出来。
是胡铁山。
仅仅三日不见,这位往日里总是中气十足、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
他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败,如同蒙了层厚厚的尘埃,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皱纹,嘴唇干裂发白,微微颤抖着。
他一只手死死攥着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仿佛那是支撑他站立的唯一凭依。
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捂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带着破风箱般的微弱嘶声。
“爷爷!”昭雪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惊色,她抢上一步,扶住了老人摇摇欲坠的胳膊。
入手只觉得臂膀枯瘦,隔着薄薄的布料,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松弛皮肤下嶙峋的骨头,全无半分往日的健硕之感。
“丫头…咳咳…没事就好…回来就好…”胡铁山抬起浑浊的眼,艰难地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却牵动了内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整个佝偻的身躯都在剧烈颤抖,灰败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
“老了......真的老了......”
昭雪连忙轻拍他的背心,帮助他平复气息。
她的眉头紧紧蹙起,看向胡铁山的眼神充满了忧急:“爷爷,你的情况…怎么比昨日更重了?我不是让你好生躺着吗?”
林烬站在几步外,沉默地看着。
他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探针,扫过胡铁山枯槁的面容、颤抖的身躯、以及那捂在胸口的手掌下,几乎微弱到难以察觉的气息波动。
心中那个在门外就隐约察觉的、关于胡铁山强大气势的疑问,此刻终于被眼前这触目惊心的虚弱景象所证实。
胡铁山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虚弱地摆摆手,示意昭雪可以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浑浊的目光转向一首沉默伫立的林烬,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劫后余生的欣慰,有深重的疲惫,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赧然。
“金…金小子…”他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让你…见笑了。”
他顿了顿,似乎积蓄着全身的力气,才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气力,带着沉重的无奈和自嘲:“老头子…这点三纹铸兵师的架子,唬唬人…还行。真要动起手来…咳咳…”
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打断了他的话,他缓了缓,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怕是连…连昭雪这丫头一剑都…都挨不过。”
话音落下,整个昏暗的厅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老人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在林烬和昭雪的心上。
那曾笼罩百兵汇多年、震慑黑领镇宵小的三纹铸兵师威压,原来不过是一层精心维持、一触即溃的薄纸。
支撑起这偌大门面、庇护着昭雪、甚至不久前还在铁骨帮三蛇会逼门时挺身而出的,竟是这样一副油尽灯枯、仅靠意志强撑的残躯。
林烬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转瞬又归于沉寂的幽深。
对他来说其实不意外,如果不是这样,当日老胡他们镖队哪还需要林烬出手相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