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黑领镇东郊的荒山野岭浸透。
风卷过焦黑的枯树与嶙峋怪石,呜咽着,带不走十里坡隘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断折的兵刃插在暗红泥泞里,像一片扭曲的墓碑。
一道惨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滑入这片修罗场。
来人裹着一件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袍,袍角绣着几缕若有似无的暗金云纹。
他身形颀长,近乎瘦削,走动间袍袖轻拂,竟带出几分弱柳扶风的姿态。
月光吝啬地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极其阴柔的面孔。
肌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冷白,薄唇却异常红润,仿佛刚饮过血。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极淡的灰褐色,看人时目光飘忽,如同毒蛇吐信,冰冷滑腻,不带一丝温度。
他手中拄着一根奇异的短杖,杖身非金非木,惨白似人骨,顶端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不断缓缓旋转的暗红色晶石。
他停在一滩半凝固的、混杂着墨绿毒浆的黑血旁——那是毒娘子最后倒毙之处。
白袍人伸出枯瘦、指甲修剪得异常圆润干净的手指,隔空虚虚一引。
“嘶嘶……”
几缕淡薄得肉眼几乎难辨的猩红雾气,挣扎着从那滩污血中渗出,扭曲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哀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挣扎着投向白骨短杖顶端那颗暗红晶石。
晶石幽光一闪,将那缕血气吞没,表面流转的血色似乎浓郁了一丝。
“一块灵兵碎片,竟能引来这么多血气滋养我的‘血珀’…” 白袍人红唇微启,声音阴柔飘忽,如同情人低语,内容却令人骨髓发寒,“可惜,都是些粗胚杂鱼,这点精血,连塞牙缝都不够。”
他灰褐色的蛇瞳缓缓扫过遍地狼藉,目光最终落在林蛟尸身那大片深褐色血污的空地上。
他微微蹙起那两道过于秀气的眉,白骨杖尖轻轻点在泥泞中。
“咦?”他发出一声轻咦,阴柔的嗓音里透出一丝真正的讶异,“此地的‘孽障’…怎会如此稀薄?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抽走了?”
他灰褐的瞳孔微微收缩。
“呵…” 白袍人唇角勾起一抹玩味又冰冷的弧度,“有意思的小虫子…抢了灵兵碎片,还能抹掉孽障的痕迹?别让我…抓到你啊。”
他伸出猩红的舌尖,轻轻舔过薄薄的上唇,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
同一片惨淡月光下,黑领镇附近的山坳里。
林烬几乎是撞进了一处背阴的山洞。
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了大半,仅容一人勉强挤入。
洞内潮湿阴冷,弥漫着苔藓与野兽巢穴的腥臊气。
一进入,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松懈,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潮水般凶猛反噬。
他闷哼一声,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碎的衣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张蟒临死反扑的阴影犹在眼前。
若非葬兵煞气对心神那出其不意的一击,此刻化作枯骨血水的便是他自己!
三蛇会、铁骨帮还有多少张蟒这样的高手?烈刀门的人始终未曾露面,又在何处窥伺?
黑领镇这潭浑水,比他预想的更深、更毒!
带着一身重伤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虽然林烬信任老胡和昭雪,但保不齐百兵汇的其他人呢?
喘息片刻,林烬强打精神,摸索着点燃一小块随身携带的、包裹在油布里的火绒。微弱的火光跳动起来,勉强驱散了洞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映亮了他惨白如纸的脸和左肩那被血浸透、黏在皮肉上的破布。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个绣着云纹的须弥袋。
哗啦!
冰冷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山洞里格外刺耳。
林蛟的头颅最先滚落出来,沾满泥污血渍的脸上,那双曾盛满傲慢与疯狂的眼睛瞪得极大,凝固着临死前无边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林烬只看了一眼,便将其拨到角落阴影里,像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
吞噬了张蟒之后,林烬并不想这么快吞噬掉另外一个人的记忆,即使那里面存在着很重要的线索。
接着是冷锋那柄布满裂痕的古朴长剑、几瓶林家标记的丹药、张蟒那条乌沉沉的长鞭、以及从各方尸体上搜刮来的数件凡兵残骸……战利品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须弥袋最深处那份被小心存放的卷轴上。
卷轴非皮非帛,入手沉重冰凉,透着岁月沉淀的气息。
林烬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缓缓将卷轴在膝前展开。
《林家锻兵精要·剑篇》。
八个古朴遒劲的墨字映入眼帘。
卷轴内并非文字,而是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一柄柄长剑结构图,从最基础的首脊剑到复杂的八面汉剑、蛇形软剑……每一幅图旁都密密麻麻标注着微小的符文注解,详细记录着选材配比、火候掌控、淬火时机、符阵嵌刻的要点,甚至还有历代林家铸剑师的心得批注!
这是林家铸剑一道的核心传承之一!
饶是林烬心坚如铁,此刻呼吸也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父亲林焱当年虽为林家最出色的铸兵匠,但锻兵之法更多是言传身教,如此系统、详尽的图谱秘要,他亦是第一次得见。
这卷轴的价值,对铸兵师而言,不亚于一件真正的灵兵!
他强忍着立刻研读的冲动,小心将卷轴收起。
当务之急,是处理伤势,消化所得,提升实力!
意识沉凝,熟悉的剥离感传来。
锈蚀大地,哀鸣的断刃残兵,沉滞的空气。
林烬的虚影再次立于葬兵冢的中央。
然而,这一次,他察觉到了不同。
虚影似乎凝实了一丝,轮廓更加清晰。
更让他心神震动的是,在虚影身后不远处,原本空无一物的大地上,赫然多出了一座石台!
那石台约莫半人高,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如夜的暗灰色,仿佛由无数兵器残骸熔铸、冷却、压缩而成,表面布满刀劈斧凿般的粗粝痕迹,又隐隐流动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
石台边缘棱角分明,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镇压万兵躁动、承载无尽煞气的古老苍茫气息,从石台上弥漫开来,让整个葬兵冢的哀鸣似乎都低沉了几分。
林烬的虚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步步走向那座突兀出现的石台。
越是靠近,那股苍茫沉重的气息便越是清晰,仿佛整片葬兵冢大地的核心与基石。
当他终于站在石台前,伸出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粗粝的表面时——
嗡!
石台表面,无数道细密的猩红纹路骤然亮起!
如同沉睡的血管被瞬间激活,暗红的流光在石台粗粝的纹路间飞速流淌、汇聚,最终在石台正上方尺许高的虚空处,凝聚成几行扭曲、古老、仿佛由鲜血书就的篆文:
【兵法台】
【熔万兵之煞,锻不灭道基。】
【葬尽天下锋镝,铸尔独一兵道。】
猩红的光芒映照着林烬的虚影,也映照着他意识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
兵法台!这葬兵冢竟能助他自创兵法?!
就在他心神被那猩红篆文牢牢攫住的瞬间,异变陡生!
“轰——!”
一股无法抗拒、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洪流,猛地从兵法台内部爆发,顺着林烬触碰的手指,狠狠冲入他的意识!
那不是能量,而是……记忆!无穷无尽、破碎混乱、充斥着绝望与锋芒的记忆碎片!
是他的记忆!
——父亲林焱赤膊立于熔炉前,须发怒张,怒吼着将毕生灵元注入一柄即将成形的暗金色巨剑“星陨”。
炉火炽白,映照着他眼中不顾一切的疯狂。下一刻,熔炉轰然炸裂!刺目的白光与狂暴的冲击波碎片中,父亲的身影被狠狠抛飞,胸口插着一块滚烫的炉壁碎片,鲜血瞬间染红了锻造台……那是林烬七岁时,父亲尝试冲击灵兵失败重伤的场景!
——昏暗的病榻前,油灯如豆。母亲脸色蜡黄枯槁,气息奄奄。
她颤抖着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自己那柄陪伴半生的佩剑剑尖,锋刃割破掌心,鲜血沿着剑脊滴落。
她用尽最后力气,将半截断剑塞进年幼林烬手中,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活…下…去…” 随即,那只枯槁的手无力地垂下,断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刺耳的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久久回荡。
——冬日里她的小脸冻得青白,长长的睫毛上结满白霜,身体因寒冷而不住地颤抖。她努力抬起头,望向破旧屋子里那唯一的光亮入口,那双曾盛满星子的大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的泪水无声滑落……
“呃啊——!”
山洞中,林烬的本体猛地弓起身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他双目圆睁,眼球瞬间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痛苦的嘶吼。
豆大的冷汗混合着肩头伤口崩裂渗出的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
那些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惨烈记忆,混杂着无数兵器破碎、主人战死时的哀嚎与怨念,如同十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灵魂,疯狂搅动!
葬兵煞气在体内本能地疯狂奔涌,试图吞噬、镇压这狂暴混乱的洪流。
晚星剑在背后剑鞘中发出低沉而焦躁的嗡鸣,剑柄处的赤金凤喙护手传来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意,如同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与混乱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林烬虚脱般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
意识回归葬兵冢,虚影几乎淡不可见,却死死盯着那座恢复平静的兵法台。
石台上方,猩红的光芒再次汇聚、扭曲、凝结。
最终,三个形态古朴、笔画扭曲、仿佛由无数细小断刃强行拼凑而成的暗红色古篆,悬浮于石台上方,散发诡异气息:
《葬兵经》
在这三个古篆下方,一行更小的猩红篆文悄然浮现:
(残缺度:九成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