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渡的引擎“突突”地喘着气,把最后一缕内陆的风甩在身后。秦晴抱着刚满周岁的小月亮站在甲板边缘,咸涩的海风卷着细沙,扑在她的小臂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她下意识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襁褓里露出半枚银海豚吊坠,阳光一照,和她手腕上那根红绳拴着的同款银饰碰在一起,发出细弱的“叮”声。
这声音,她听了一年。
从傅彦洲失踪那天起,这根红绳就没离过手。她带着三岁的念念和襁褓里的小月亮,追着断断续续的信号跑了七个城市——每周三清晨准时躺在手机里的匿名彩信,有时是片沾着沙砾的合欢花瓣,有时是枚刻着“安”字的弹壳;念念偷偷从傅彦洲迷彩服上揭下来的追踪贴,在黑夜里发着萤火虫似的蓝光,一路从内陆的救助站,引着她们往海边走;还有那枚藏在海豚布偶里的芯片,定位图上的红点像颗跳动的心脏,最终落在这座被海雾裹着的海岛。
“妈妈,你看浪花!”念念的小手拽着秦晴的衣角,力道不小,把她从怔忡中拽回来。小姑娘踮着脚趴在栏杆上,羊角辫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是早上在码头买的,据说岛上的渔民都爱吃这种咸香口的。
秦晴顺着女儿指的方向望去,海水蓝得发绿,浪尖翻着白泡沫,拍在船板上溅起的水花,落在念念的小凉鞋上,惊得她咯咯笑。可秦晴笑不出来,她的目光越过翻腾的海浪,落在远处渐渐清晰的海岸线——那片沙滩上,长满了丛生的鸢尾花,淡紫色的花瓣在风里摇摇晃晃,像无数只竖起的耳朵。
轮渡靠岸时,码头上的腥气更浓了。秦晴一手抱着小月亮,一手牵着念念,肩上还挎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面装着孩子的尿布、奶瓶,还有一沓傅彦洲的照片。最上面那张,是他穿着扫雷兵制服的样子,后颈那道浅疤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当时他笑着说:“这是雷场给我的勋章。”
沙滩很软,踩上去陷进去半个脚掌。念念突然停住脚,小手指着不远处的礁石群:“妈妈你看,那个叔叔在捡贝壳!”
秦晴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猛地往上提。
男人背对着她们,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很突出。他弯腰时,后颈的皮肤绷紧,那道浅疤清清楚楚地浮出来——不是勋章,是当年为了护她,被走私犯用刀划的,形状像片小小的月牙。
他手里捏着枚贝壳,指尖在壳面上轻轻,动作慢得很认真。秦晴认得这个动作,傅彦洲以前总这样,在边境的雷场里,他检查完一枚哑弹,也会这样用指尖反复蹭过弹壳的纹路,说“这样能记住它的脾气”。
“阿芷,你看这个。”男人转过身,声音顺着海风飘过来,比记忆里沉了些,像被海沙磨过的石头,带着点沙哑。
秦晴的呼吸骤然停了。
是他。
眉眼还是记忆里的样子,鼻梁高挺,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酒窝,只是那双眼……以前看她时总像盛着星光,此刻却蒙着层雾,落在她身上时,陌生得像在看一块礁石。
他身边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裙摆被风吹得贴在腿上,发间别着朵新鲜的淡紫色鸢尾花。女人接过贝壳,指尖自然地搭上男人的胳膊,侧头对他笑,阳光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像幅画。
“爸爸?”怀里的小月亮突然动了动,小嘴咧开,含糊地吐出两个字。这是孩子学会的第一个词,秦晴每次听到,喉咙都会发紧,要咬着嘴唇才能把眼泪憋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孩子往前跑。沙滩上的脚印被海浪追着舔,刚踩下去就塌了一半,歪歪扭扭的,像她此刻擂鼓似的心跳。跑过一片丛生的鸢尾花时,花瓣扫过她的裤腿,带着股咸涩的香。
“傅彦洲!”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像被风揉碎的合欢花瓣。男人和那个叫阿芷的女人同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眉头微微蹙起,带着明显的困惑:“请问……你认识我吗?”
秦晴的视线死死钉在他手里那枚贝壳上——是枚虎斑贝,褐色的纹路一圈圈绕着,傅彦洲以前总说,这种贝壳的纹路像极了扫雷仪上的探测线,“你看,每一道弯都藏着陷阱,得慢慢摸才知道深浅”。
她突然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腕。手腕很凉,她手腕上的银海豚红绳恰好贴在他的皮肤,红绳磨得有些起毛,是她这一年反复的痕迹。“你看这个!”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你亲手给我编的!在边境的帐篷里,你用扫雷剩下的红绳编的,说要把我拴在你身边!”
男人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抽回手。他手腕上被红绳勒出的浅红印子,在苍白的皮肤下迅速褪去,像从未存在过。“抱歉。”他的声音很淡,甚至带着点疏离,“我真的想不起来。”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白裙女人,眼神里带着点求助:“阿芷,我们走吧。”
被叫做阿芷的女人点点头,看秦晴的眼神里多了层警惕。她侧身从秦晴身边走过时,发间的那朵鸢尾花突然掉下来,落在沙滩上。
秦晴眼睁睁看着那朵花被卷来的浪头舔了一下,淡紫色的花瓣立刻蔫了,跟着退潮的海水往深海里漂,像一片被遗弃的羽毛。
她突然想起那张加密地图背面的字——鸢尾花开在含盐的土壤里。
原来他真的在这里,在这片长着鸢尾花的海边。只是滋养他的土壤,早己换了人。
怀里的小月亮又“咿呀”了一声,小手在襁褓里扑腾,像是在抓什么。秦晴低头,看见孩子的小手正朝着傅彦洲离开的方向,紧紧攥着那枚银海豚吊坠。